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九章 两江风雷(二)(1 / 2)
直隶南宫县。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初八。
冀中之地,本来就可以称为直隶富庶第一。人烟辐辏,村落密集,民风也素称强悍,更了不得的是,在北地当中,识文断字儿的人占总人口比例冀中也可称为北地第一。南宫县这个地方,更是素来被看作冀中县,民谣当中就有金南宫之称。种种桩桩,更是胜过冀中的平均水准一筹。
北地本来就民风偏于保守,半通不通的识字人再多一点,再加上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民间有着别样心思的暗流就更多一些。在满清官场,这等地方就号称冲疲顽难四点俱全,虽然富庶,但是也出名的难治。每年收税完粮,官府都得对民间客气一点,追比不敢那么的穷凶极恶,生怕激起刁民生变。这些刁民,往往还不是穷得没了裤子的小老百姓,往往是地方大族。联庄会组着,拳练着,香烧着,用宗族和练拳烧香两种手段将地方的村民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夫奋起,往往万人应和,包围了官衙都是轻的。数数大清北地历史,小规模的变乱就没停过,就是十年前,这些烧香的生乱起事,就是好大一场风波!随着大清对治下控制能力越来越弱,地方官吏,对民间这等结社自保的行为,也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用一句话可以总结,大清往南的地方秩序,往往靠着士绅维持着。而北地的地方秩序,在这个年月,却往往是靠着各种各样名目的香教维持着,想数清楚这些香教顶着的名目。神仙恐怕都难做到。
南宫县这个时候,既不是集日,也不是庙会,县城里头,各种各样地人物却反常的多。这些人物多是穿着对襟密排口的褂子,却散着裤腿,辫子都是又黑又粗,有的家伙脑后头都稀稀疏疏的了。辫子倒是可观。一看就知道加了假头。天津卫的混混辫子多是散垂着,每节儿还都要插玉兰花。而这些脸晒得黑黑的,走路横着肩膀竖着大拇指,一脸老子有拳棒在身的爷们儿,辫子却都是盘着,在颈子那儿绕着粗粗地一圈。辫绳儿也只有红黄两种颜色。
街上行人,看到这些爷们儿出现在城里头,多半都避一步。有地人还露出羡慕的神色。这些都是能请大神。拳棒精熟的汉子!大家都是亲见的,迎神赛会几个拳会斗功夫,打黄豆打铁沙子的四瓣火枪,顶着肚皮打过去,红都不红一下!
眼快的人,还能看出来,不少在县城马、快、壮三班的班头衙役,也换了散腿的裤子,盘着辫子在人堆里面跟着走。今儿这场合。摆明了就是各乡拳会来会合,不知道是不是几个庄头拳会打大架出了人命来说合,还是又几个拳会联起来了,大家来喝齐心酒。虽然来地人物比往常多了许多,可是这个年月。谁来说他们!就算县太爷的轿子在路上撞着了这些爷们儿。县太爷还得停了轿子,躲到巷子里面避避他们呢!
眼看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南宫县素称富的冯大老爷的后院儿里面,这样的拳会爷们儿已经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能进院子的没有几个,多是围着冯老太爷的宅院或蹲或站,掏出截断了的烟锅互相凑火儿。冯宅的家丁仆役早就闪得远远地,只是不断的将一桶桶的茶水端过来。
后宅当中,能进来的都是很有点威风气度的拳会大师兄,大家伙儿往日聚会在一块儿,不管怎么不对付,都要高声谈笑,拉拉家常。不过今日,这些大师兄都一个个都神色恭谨,四散在后院当中端正地站着。只是看着帘幕低垂地后院书房。
太阳越来越大,虽然还是冬日里面的气候,可这天气已经渐渐地在朝早春走,大太阳烤着,棉袄里面也都见了汗,微微都感到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儿。书房门脸一掀,冯宅地冯大老爷当先走了出来,这位在冀中好几个县趁了几千顷地,捐了道台衔头的南宫富,居然也是一身拳会的短装打扮,辫子系着红头绳,一脸肃然:“章护法,申屠尊,韩师尊到!天黄地荒,老祖救世,各位师兄,礼行起来!”
在场的十几位大师兄都抱拳齐了胸口,弯腰下来:“恭迎章护法,阎尊,韩师尊驾到!”
呼喊声中,就见着章渝、韩中平老爷子还有一位铁塔也似的汉子大步走了出来。那就像一座黑宝塔一般的汉子大家都认得,是威县小各庄的阎书勤。据说落生就学拳,七八岁就能请二郎神上身,二十郎当岁接了爹拳会大师兄的位置,义气重,手面阔。也不知道他趁多少家当,花钱如流水一般。冀中一带的拳会香坛,一多半儿都是他奔走二十年帮忙拉起来的!光绪八年拳会扯旗,申屠旺只要对上官兵就打选锋,人人都瞧见了,官兵刮风般的枪子儿炮子儿,被他一把大蒲扇一扇,就没有一颗能挨上他身子!光绪八年之后,虽然隐匿江湖,可是通直隶省,名气越的大了,两家拳坛互相打出狗脑子了,他一句话过来,大家就得喝齐心酒。
直隶、山东、河南。不管是信白莲的,信弥勒的,还是六离会之类,甚至单纯练拳保家的红枪会黄枪会,谁不认这位阎大师兄,只要是烧香的,谁不认这位阎大师兄就是无生老母座下第一尊?
阎书勤脚步冬冬,满脸红光的先大步走出来,就有人小声儿的欢呼起来:“阎爷结实!申屠爷,咱们就盼着您呢!”
至于韩中平和章渝,章渝隐姓埋名已久,韩老爷子又向来藏身幕后。只有些最为心腹的大师兄听过二位名字。今儿章渝和韩中平都穿着同样的密排扣褂子,辫子盘着。往日小心谨慎的管家,富贵闲适地大掌柜,哪还看得出半点影子?章渝阴沉的脸色已经全然不见。挑眉立目,腰板笔直,仍然就是当年意气风的形意宋家第一高手。韩老爷子也挺直了背,往常老爷子天再热都穿着坎肩,今儿这密排扣大褂一穿,仍然筋骨结实,仿佛还是三十年前的天国大将!
阎书勤满脸通红,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两侧的韩中平和章渝。转头大声道:“无生老母庇佑。咱们香教,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妖星降世,主天下大乱。妖星就是西洋白鬼子!他们盖工厂,挖矿山,盖教堂,就是盗咱们中国的龙气儿!朝廷的一龙二虎十三羊,再加着十种二毛子,被洋鬼子的药迷着了心。帮着折腾咱们江山。到了应景地那一天,地没法种,饭没法吃,天下行瘟…………咱们几千万百姓,都要给洋鬼子挖了脑子合药!”
这些话都是在场大师兄们往日对着手下拳民说惯了地。别管他们自己信不信,这种玩意儿说久了,多半也就当成真的了。阎书勤直着嗓门儿一鼓动,底下人意气昂扬的纷纷附和。
“早该砸了这个世道了!从那个朝廷伙着洋鬼子开始,咱就觉着这大清朝要溜檐儿……现在别的不说。通南宫就要十万弟兄,拳棒熟,本事大,反正这日鬼弄棒槌的日子大伙儿也难得过了,尊一句话。无生老母在上。谁不反他娘的,谁就是狗入出来的!”
“要洋枪咱们也有。北洋的那帮总爷,从旅顺溃下来到天津卫里上岸。在军粮城就摆开了集,一杆快枪五十块洋就拿到手,咱们联庄十几个坛子,多了不敢说,两百支独头快拿得出来!现在真是人人都觉着要变,这世道还成一个什么玩意儿!洋鬼子不说了,小鼻子这次,差点就要投降,那帮矮子,谁拿眼皮夹过他们?这么日弄下去,谁都活不踏实!”
“就是这句话,现下谁还架得住这些信教地二毛子?争水争地,打死了人,人家整个庄子马上就信了教,官司送到衙门里面,塞多少银子,还是他们赢!上好的河滩地,说是要盖教堂用,二毛子五两八两一亩就买了去…………要是咱们再不设了坛,烧起香来,生生要给朝廷伙着洋鬼子二毛子折腾死!”
“话就是这个道理!冯大师兄,家里挂了千倾牌,还怎么样?全南宫最好的几百倾水浇地,还不是给信了洋教的二毛子抢了去,冯大师兄半个家当都塞了狗洞!县里不行到府里,府里不行到省里,京控也控了,最后怎么样?这个世道,只有烧香敬无生老母才能救世!弟兄们抱起团来,谁也不怕!现在这南宫城,师兄弟们还不是横着走?这老天就他妈是个欺软怕硬的!尊,一句话,现在通直隶,就是咱们的天下,还不是逼出来的,一句话,反了吧!”
阎书勤激动得直喘粗气儿,而半路出家的冯大师兄也是一脸狰狞的神色。韩老爷子和章渝对望一眼,都是点头。在徐一凡那里受到地冷遇,影响的信心这一刻全然回到了身上。北中国,还是他们的地盘,少了徐一凡,照样做这盘槽子糕!在徐一凡身边久了,看惯了徐一凡每到一处,就对该处所有一切事务的强大掌控能力,两人都快有点淡忘了这片北中国的土地上,是怎么样一片浇透了油地干柴!
在北中国,其时最激烈地矛盾,就是教民和百姓的矛盾。北中国传教教堂,反而不是英法这种老牌地殖民地强国的教团居多。近些年来,俄国老毛子和德国传教地教团在北中国的列强传教事业当中,占据了很大的份额。英国世俗色彩强烈一些,对传教一向兴趣不是很浓厚,而法国在着力经营西南,在北中国力量不大。也正因为如此,在徐一凡所经历的历史当中,那场庚子事变,也是德国和俄国出兵最多!——日本是特例,出兵两万,那是后起之国在列强当中争地位用的。
俄国和德国这种后起的列强帝国,比起老牌殖民帝国的扩张拓展行为更多了许多残酷性。在他们近乎肆无忌惮的支持下,教民们也同样在疯狂地争夺各色各样的经济利益。形形色色的教案层出不穷。这个年月,有什么好人家会去入教?多半都是些破产无业的二流子。他们入教。也不过就是为了狐假虎威过人上人的生活罢了,在争产夺业当中,当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有这些人为榜样,更多的百姓甚至举村入教,不管是农忙的时候赶节气争水,还是争坟山风水,或宗族械斗,教团对教民是一概撑腰支持。冀中一些村子。几乎就成了教堂的封地。建起围墙,不交钱粮,购械自卫,自设公堂,俨然国中之国!
一牵涉到教民和普通百姓现实经济利益地纠纷,原来只能是艰难展地香教顿时就有了滋生壮大的土壤。百姓们需要结社自保,和这些教民势力争斗,甚至中层阶级也纷纷加入香坛。免得他们的产业被教民们所侵夺。朝廷和地方官吏的昏庸软弱,更助长了香教的疯狂展,光绪八年香教起事,不过是个先兆罢了。这些年下来,香教虽然组织涣散——封建迷信到如此地步,以地域为划分原则的组织,也很难严肃紧密——可加在一块儿,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北中国庞然大物!
看见民心可用,三个人都是兴奋。阎书勤再回头看了章渝和韩中平一眼。又给在场大师兄们的兴奋劲儿加了一把火。
“诸列位!章护法大师兄和韩师尊大家伙儿可能少听——这章护法大师兄就是光绪八年咱们香教扯旗那年,号称一拳盖直隶,带队伍抢了枣强县城,吓得官府悬赏一千两要脑袋地宋大师兄!师兄他这些年隐姓埋名,参加了禁卫军。这次在朝鲜。章护法他和鬼子拼了一个尸山血海,手里怕不亲自砍了几百个鬼子脑袋!这次他带着二百个在禁卫军顿过营头。吃过饷钱的香教子弟一块儿回来,就是要和这世道再分个高下!”
底下人一阵惊呼。差点就围了上来。
“宋家那位?据说当日他回家报仇,一个人进院子,十几个高手都不是他一个人对手,洋枪射出弹丸,他空手就能拿下,这位章护法,就是当年宋大旗杆?”
“从禁卫军回来?那位海东徐帅岂不是也站在咱们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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