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二)(2 / 2)
等感到她手指温暖、轻颤的接触,杰罗姆才有机会仔细观察眼前的女子:
年纪不超过二十,褐色发辫直垂到杰罗姆胸前——她就是昨晚见过的女乘客。曲线柔和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长得不像背影看来那么惹人遐思;由于惊吓和碰触陌生人造成的羞赧,略带雀斑的脸上露出两团红晕,像秋天枝梢上挂着露水的苹果,散发出强烈而温醇的生命力;眼睛的颜色和发色相同,正泪汪汪地强忍住抽泣,让人不由得想轻声安慰两句。
杰罗姆老实坐着,不敢再增添对方的困扰。他发现伤口在温暖的触碰下马上愈合,整个过程没有魔法的参与,似乎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眼前的女子无疑是个造化师。
等伤处的皮肤回复光滑,她才发现自己正处在半跪的姿势,相互间的距离近至气息可闻,马上尴尬地全身发抖。杰罗姆张开嘴,嗯啊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的……同伴……没事吧?”
女孩这才双手合拢,发出一声惊呼。“我可真蠢!我忘了嗅盐瓶!”她从凌乱的行李箱中翻出个小瓶子,喘着气说,“拜托你到马车那儿去!我的同伴晕倒了,请用这瓶嗅盐……”
杰罗姆说:“我知道。你先跟着我,事情还没完……”
“先生,”对方用不连贯、但清晰的声调说,“这里最需要帮助的人不是我和我的同伴,请别为我担心!”杰罗姆迟疑地看她挽起衣袖,检查倒地的强盗,然后熟练地复位关节,撕下裙子上的布料,包扎强盗头上的伤口。
“咳咳,这人好像刚要掐死我……”
女孩一边收拾伤口,一边皱眉看着他,还有些雾蒙蒙的眼睛已经看不见羞涩,只剩下医生对病人的专注神情。“见死不救的事不能原谅,请现在就腾出地方,去照看我的朋友。”
杰罗姆不想说废话,在自己大声嘲笑对方之前,就爬起来挤出行李车厢。豪华马车门口的强盗已经被平放在地上,头部仓促地包扎过。女孩无分敌我的高尚情操令他十分反胃,刚开始对可爱异性产生的好感没了一大半。钻进宽敞的马车,里面堆满角枕软垫,穿着马裤的家伙就倒在地上。杰罗姆把嗅盐瓶凑近些,心想唯一比胆小男人更可耻的、就数吓晕过去的男人了。见对方没反应,杰罗姆一把撕开衣领,不客气地送出两记耳光。等他发觉对方胸前柔软的过了份,晕倒的一位已经睁圆了眼睛。
灰色瞳仁让他的冷汗一下子冒出来。
——灰眼睛……一个“高智种”?!朱利安说“造化师和王族贵女”……如果造化师是那一位,这一位不就是“王族贵女”吗?
想到这里,他反倒像喝下一升冰水,冷静地和那人对视。错已铸成,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装傻。
“醒了?”杰罗姆皱眉说,“我还以为你被强盗打晕……这不挺精神的!”他顺势站起来,向对方伸出手。“起来吧,强盗都被制服了。”一旦翻脸,也只能死不认账——冒犯王族是重罪,极可能被流放到北方的严寒地带。
躺着的人脸色阴晴不定,杰罗姆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脸上却是一副不明白兼不耐烦的神情。只见对方咬着嘴唇,尖尖的下颌紧绷着,灰眼睛里露出恼怒和羞愤,杰罗姆眼前几乎出现幻觉:白山苦役营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呼啸寒风正向他招手。
对方停了一会,表情松懈下来,整理好衣襟自己爬起来。
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杰罗姆吓得不轻,本想说两句冷话把戏演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巴不得赶紧离开车厢,摇摇头就往外走。只听对方说:“山上冷,多带点衣服再上路也不迟。”
他全身一哆嗦,僵在原地脑袋嗡嗡直响。
看到他的模样,对方立刻明白了。“我就知道!”那人走过来,一双眼上下打量他。“演技80分,反应速度满分,就是胆量不及格——典型的鼠辈!”
杰罗姆估计自己此刻的表现也就20分左右,如果这个易装癖不是王族,自己早给她两巴掌了……现在他可是一筹莫展,无话可说。
对方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他胸口说:“你完蛋了!哼哼……想不想杀我灭口呢?”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恶作剧的光。
杰罗姆从惊惧中反应过来,事情若真的无法挽回,怕也没有用。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拨开对方手指,眼神叵测地盯着她看:“我不敢。我是个鼠辈。”一边说,一边靠近一步。
对方后背顶在车厢壁上,眼珠子一转,泼辣地说:“好一位英雄!现在又想对我施暴吗?”
“你也太自恋了!看你这身打扮!”杰罗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嘲笑的言语不由得脱口而出。别说是贵族,即使一般人家的女儿也不敢把“灭口”、“施暴”这样的词挂在嘴边吧!
对方表情不变,目光稳稳攫住杰罗姆,只是伸手把脑后挽住的发髻解开。乌黑的长发仿佛“哗”的一声倾泻下来,车厢里暗淡的光线照在她脸上,英气勃勃的小伙子立时变成一位绝代佳人。
五官纤巧精致,高度和谐,毫无瑕疵。杰罗姆一口气没喘匀,只觉得对方尖削的眉梢弥漫着剑兰的幽香,眼睛有如不生波澜的一泓深潭,唇线更是清晰夺目,让人禁不住设想唇齿轻启时可能伴随的动人声调。
女子在对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微弱叹息,低声自语着《诗抄》中的断句。“纵使这内心柔弱……”
杰罗姆在塔里的图书馆见过《诗抄》前两卷,这一句属于名叫“海螺”的小诗。“……纵使这内心柔弱,人只见我斑斓的彩壳。”他略微琢磨其中的含义,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脸上却露出个茫然的表情,迷迷糊糊地问:“啊?”
美女没好气地推开他,下令道:“打自己两耳光!”
杰罗姆马上照办,打完还现出傻笑。“嘿嘿,打得好!”
她意兴索然地别过头,冷冷地说:“恶心……滚出去。”
杰罗姆倒退着走出来,把车门关好,一阵风吹过,背脊感到一片冰凉。
——妈的!这该死的任务还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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