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下)(1 / 2)
透过六角形格子窗,昏黄夕晒为房间四壁镀了金,铜镜折射一地光晕,细看是些层次分明的弧,正随小丘后的落日逐渐熄灭。年轻妇人窝在摇椅中,一面为婴孩哺乳,一面哼哼不成调的歌。小东西很安静,母亲关切地轻拍着他,歌声也断断续续,光洁**和栗色长发在日暮的间歇闪着光。“一上来,事情再寻常不过。”
声音从容地解说着,“创伤有愈合的迹象,虽然命运多舛,孩子依旧使情况安顿下来。她心里想,小家伙的眼睛是深黑色,跟黎明的色调仅隔一线,终于到了向前看的时候,自己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费劲地把目光从一对母子身上移开,换作几年前,杰罗姆至少会为这一幕流下些眼泪,如今只觉精疲力竭,脖颈僵硬地转向另一边。
“你究竟是谁。我说,你究竟是谁?”
窗边的女人弯一弯嘴角,斗转星移,眨眼到了夜半时分,澄明月色极其罕有,连金属环形山投下的影子都依稀可辨。杰罗姆打量着那人——鼻梁挺直,颧骨丰隆,轮廓清晰如斧凿——这张脸出现过一万次,地点和时间却一片模糊,“我记得你。”他紧抿着嘴唇搜索枯肠。
女人踱步到摇椅跟前,伸手撩拨小男孩的额发,“你记事早,这没错。把我当成儿时见过面的姑妈吧,咱们谈点陈年旧事。”话音平和,隐含异样的情愫,身上的气味也极其熟悉,很难对她产生敌意。“两岁前你都很省心,随便放哪也能出神半天,晾衣服时坐在藤条篮子中间,文静得像个小女生。时间合宜我总要逗逗你,那会儿你能听见风说话的声音,所以我常在你耳边唱歌……生养你的女人是个年轻的占卜者、未来侍奉‘大地之母’的女先知。有天清晨整个族群遭到洗劫,她被迫委身于一名强盗,不久便生下了你……懂得倾听风声是她对你的遗传,可惜战争有战争的逻辑,丛林法则主宰这一切。”
杰罗姆凝视哺乳的女人。这是多久以前?看模样自己还未满周岁,日子似乎一派祥和。陌生人像听见他的心思,话锋一转道:“男孩很可爱,只是有点过于安静了,母亲忍不住对自己说、他简直像个天生的守墓人!一晃多年过去,小家伙的特殊属性变得愈加明显——概率对他产生了偏斜,身边人总面临或多或少的小麻烦,仿佛他投射出某种‘困顿的光环’,把四周变成了沼泽地。其实只要用心观察,这类人并不罕见,既然存在一帆风顺的幸运儿,为什么没有屡遭困境的反例呢?就因为世上苦难并不稀缺,倒霉那种人被不幸事件所掩盖,自动流入排水沟而受到忽视。人们习惯于向上看,倒霉蛋缺少利用价值,况且他们的寿命普遍不长,遭冷遇再合理不过。”
“感谢你的解释,直接讲‘灾星’就好了。”
“你比‘灾星’复杂得多。”话音刚落,周围掀起阵阵狂澜,冲垮了童年的安闲景致、卷着碎片瞬息远去;此刻两人站在无边际的湍急河面,脚下是激流的世界,无数活物载沉载浮,迸发出嘈杂喊声来。“我左边那些正乘着顺流,游得又远又快。”水天交接处,陌生女人双臂微分,眼光闪闪道,“右边那些被逆流裹挟,因此举步维艰……中间大多数则起起伏伏,顺逆无定数,命运受‘或然率’的摆布。”
杰罗姆晕眩到左右摇晃,双目充血,心跳加速,注视焦点却片刻不离咆哮的洪水。对方轻易盖过喧嚣,凝聚声线道,“纵然身处逆境,朝更好的‘河段’移动并非不可实现,付出代价,获取报偿,至少还有脱困的机会。可有些人,他们生在激流交汇的漩涡中,四周看不见逃脱的途径,这些……先天的弃儿,大部分早早夭折,少数活到成年也过着悲惨的生活。他们头上的确有天空,但概率的重压令人不敢仰视,希望一一破灭,只得浑噩度日。”
“有这么一个人,”对方轻柔地总结道,“生在血泊中,是暴力征伐的产物,憎恨体制又被体制同化,目睹不可想象的黑暗,与恶梦般的现实搏斗,时刻面临背叛与欺骗,心怀愧疚却身不由主,夜晚饱受幻象的折磨……即便铁石心肠,此时也该陷入疯狂难以自拔。奇怪的是,他偏偏顽强得要命,拒绝被黑暗支配,胆敢逆潮流而动,在漩涡中向上跋涉,借着残骸重建破碎的生活。一遍一遍,这人太倔了,就是不懂放弃,终有一天,还真被他瞅准机会爬了上来——瞬间天高海阔,水平线触手可及,自己身处宽阔的逆流中。逆流和漩涡相比不值一提,他决定继续前进,看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方。由于训练有素,寻常浪头根本撼动不了他,大部分活物对这人十分惊惧;一些属性独特的个体被他散发的专注所吸引,飞蛾般围过来取暖,伴他涉水前行,掀起越来越强的波澜。现在到了关键时刻:这人需要正确的方向。”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我拉你上来的,森特。我栽培了你。”
万籁俱寂,洪流消失无踪,两人又回到“现实”——燃烧的甲烷,咆哮的狼人,下水道异常阴暗,静止在爆炸前一秒钟。女人站在定格场景的一角,“你可以叫我‘C女士’。杰罗姆,杰罗姆……”眼神似有深意,她反复念诵几遍,低声道,“我需要最坚定的手臂和心灵,逆流顺流的强度达不到要求,必须在漩涡中寻觅有潜力的人选。我照料你的时间超过生你的女人,虽然你有毅力决心,但概率汪洋比任何个体更强大,必须非常谨慎,才能在致命的困境中帮你一把。如此干预相当危险……不过看样子的确值得,你已经是个好样的。”
见他疑惑的表情,对方露出似曾相识的笑,“如果真想知道,把我当作空洞偶像的交集、集体臆想的产物。有许多称谓——比如‘三面神’、‘伤痕女士’或‘大地之母’——虽然离本质相去甚远,但也能说明些问题。所有包含母性的符号都是我,特定类别的人格投影赋予我形象和声音,但实际上,我只是‘或然率’的一个片段。假如有一枚骰子来决定世上所有随机事件,我将占据其中一面。我是‘1’。”
咀嚼着代表开端的自然数,杰罗姆无话可说,或者自己脑子卡壳,临死癫痫发作产生了幻觉?请原谅人类贫乏的想象力,反正救世主落到谁头上也不会光顾我这边!“原来如此,”他不由左看右看,“咦?缝里那个不是‘我’吗?好像快给烤成肉饼嘞!惨惨惨……”
果然,缝里的森特先生一脸惊惶,强敌拦路,混合气爆炸前好像逃生无望。唠叨半天还不是一死?带着病态的幸灾乐祸,杰罗姆突然想瞧瞧谎言被戳穿的场面,虽然没啥好处,可寄希望于某符号女人的拯救听起来实在荒唐。“C女士”谅解地弹一下手指,燃烧室内闷热空气温度骤降,微小冰晶包住飘舞的尘埃,像下了阵灰白轻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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