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近线（下）（2 / 2）

“本地人需要外地导游？”本打算由对方主动作别，听这口气，杰罗姆暗自奇怪，“要我选……旧城区下水道不错，不开玩笑。受保护的遗迹人烟罕至，凭这边的雨量，十年里早冲刷干净，内里像宽敞的迷宫。搞张考古许可，最上面一层透光撒气，探险队休息的小站常常长满绿叶藤条。与其到公园里人挤人，不如找地方安静喝杯绿茶。”

“你去过好多地方？”

杰罗姆耸肩，“其中一大半好像从恶梦里跳出来。”盘算着尽快切入正题，他起身踱两步，伸手敲敲横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屏风。触手冰凉，对面一切都朦朦胧胧，眼望着咫尺之遥，实际不知相隔多远，“你那头环境就很别致，有沙有水，比外面好得多。”

“廉价布景，”对方冷淡地比划着，“关掉投影机，墙上是个破窗洞，一群麻雀在外头叽叽喳喳，争风吃醋传闲话，一年四季污染视听。夏天像发情……”基本吐实了粗俗的字眼，她面不改色，转瞬换一种比喻，“像发酵的泡沫，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这伙人，传小条相互诋毁算高级活动了，个个练一手漂亮字体，可惜脑袋空空，枕头底下一律是小开本言情读物……写生专挑下流石膏，组织什么姐妹会，管无所事事叫‘自然主义’，穷极无聊就排挤正经人……总之零分！”

听得直挠头，杰罗姆接不上话，越发坐立不安。“……说话办事没营养，爱好也摆不上桌面，跟她们相处有损身心健康。最近脑筋越来越僵，再不换换地方，准得未老先衰不可……”听多了别人的抱怨，轮到自己时、她加加减减讲了一刻钟。刚开始还竭力克制，观察听众的一举一动，后来越说越起劲，看得出在直抒胸臆。想起与之不睦的风滚草小姐，水妖的日子貌似并不如意。听她话音，身边连个朋友也无，让她开导别人不仅勉为其难，而且颇有讽刺的意味。

没料到变成这样，杰罗姆诧异地说：“合不来，换个地方就结了，何必强求呢？”心想看谁都不顺眼，说明你自己也有问题。

咬着下嘴唇，她闷闷不乐：“换过几回，结果越弄越糟。我们基本上属于自由结社，各类团体大致分成两种。一种成员都有明确目标，每天忙忙碌碌，重点培养实用人才；另一种比如组织松散的同好会，搞搞艺术、甚至只为消磨时光。我就比较特殊，从小家教严格，学业压力大，没机会认真与人相处。后来跟长辈闹翻，到这边临时帮个忙，跟大部分人都谈不拢。如今转性子太迟了，我总觉得，现在的生活显得非常……狭隘，真想出去瞧瞧大片大片荒野，自由疯跑一阵……困在笼子里，连个说话的都找不着，像个标准的失败者。不及格总之。”

“那，你准备好行李箱没有？”杰罗姆试探问道。一见对方摇头，他只得放弃原定计划，“不打算离开首都？以后就这么耗着？”

抄起胡萝卜咬一口，她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打算回家看看，都忘了那里长什么样儿。”怀疑地打量他几眼，“又看表，有急事？”

合起怀表，杰罗姆抱歉地笑笑，“不瞒你说，假期快结束了，其实我是来告辞的。这段时间感谢你的帮助，疗效显著，有机会一定推荐其他人找你聊天。其实，眼前的困难不算什么，作为朋友提个建议：稍微调整一下为人处世的调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我对你有信心。”

两眼圆睁，吃惊到找不着合适的反应，水妖精木然说：“就这样？果真……疗效显著……很好。”声音渐细，她慢慢缩回椅子中间，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那，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刚触到门把手，只听背后有人说：“你是个残忍的家伙。我对你很失望。以后你准没好下场。”

杰罗姆脑子卡壳，这几句可丁点不像开玩笑，“我有冒犯你吗？干嘛诅咒我？”

“我乐意，喜怒无常，突然想试试看。”

心说摆明不讲理啊！杰罗姆连连摇头：“怎么这样！一直以为你通情达理，临走留点好印象行不行？”

脸罩寒霜，水妖精紧抿着嘴唇，一双眸子亮得吓人，仰头逼视他，“你以为我随传随到，随时听候差遣？浪费了多少精力时间，天天泡在这鬼地方，就为听你那点陈年糗事……末了换一顿教训！呵！你动动嘴皮子，我做人就失败了，应当‘改改为人处世的调门’……看来是我无理取闹，活该遭排挤！你这么成功，干嘛还来消遣我？！”

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森特先生真有点挂不住了，“就冲这句？你也太小心眼了！待人苛刻，竟然怪别人不懂笑脸相迎，简直强盗逻辑！”

一听这话，对方止不住笑出声来，大颗泪珠顺着光滑的面颊纷纷跌落。丝毫没遮掩的意思，她喘口长气，甚至还翘起了嘴角，不知是笑是哭，“难怪我不讨人喜欢，多谢你说得这么直白。”

她还不如大闹一场，如此反应令杰罗姆像喉咙卡了鱼骨，懊恼之情油然而生，“我说的是气话……你、你这什么表情！”

“笑、脸、相、迎。”说完她便移开目光，“你走吧，我收回对你的诅咒。没心没肺活得轻松，真叫人羡慕。”

想起风滚草对这位的评价，杰罗姆嘴里发涩，很想夹起尾巴逃掉。屋里沉默良久，只听怀表“嘀嗒”和两人的心跳声，“你被打发了，干嘛不走？”

语气硬邦邦的，他板着脸说：“最后有件糗事对你讲，权当回报你的耐心跟时间。说完我自动消失，以后不会再来打搅。”

漫长沉默。见她毫无动静，杰罗姆慢慢起个头。“你这么任性，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也是位漂亮姑娘——脸型尖尖，下巴有个浅窝，一看就知道性格倔强。那时我不到十五，跟母亲回家探亲，当地人风俗怪异，夜里点燃篝火却很少说话，我四下里乱看，结果瞧见了她，心里顿时空空荡荡，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所有漂亮女孩一样，她不缺仰慕者，看新来的家伙有点意思，临时拿来凑趣，游戏而已。”

“那几天我跟白痴似的出尽洋相，自己还特别情愿，为逗她笑沿着陡坡翻跟头，摔得眼冒金星。当时天就快下雨，脚踩着半开的三色堇，她吃一颗草莓，问我想不想永远留在她身边？我怎么答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格格的笑，径直走过来，突然吻了我一下……”

水妖精恼怒地拍着椅背，“感谢你的早恋史，我听够了！”

“如果你是水妖精，她兴许是树妖之类，”杰罗姆平静地说，“一个吻足够锁住凡人的心。她对我使用了一记最强大的魅惑法术，那力量来自其他体系，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亲吻永远带走了味觉，只留下一点草莓味，心脏停跳两分钟，再醒过来人已经没影了。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总‘喂、喂’相称，眼睛笑吟吟的，非常可爱。”

“这……是真的吗？？？”

“我不确定。”他支起下巴，思量着说，“结果很真实，代价很真实，报偿很真实，但过程相当主观，被爱情所美化，用不着太较真。反正，她在我心上打了不小的洞，整个人都傻了。求之不得，绝对是种煎熬，像写一本一个角色的言情小说。我母亲极其自责，很快便去世了——伤心死的。过去的生活化成一堆粉，风一吹，连渣也不剩……后来，有个骗子跟我说，世上有治心疼的药。他为某秘密机构效力，机构掌握一种技术叫‘整合手术’——切断神经，加装电池，将电极植入脑部，就能摆脱人类的情绪波动，变成有效率的机器。”

故意停顿片刻观察对方的反应，杰罗姆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现在的表情很经典！别那么看我，我不符合手术要求，骗子说的药应该是指时间，管他呢。重要的是：个人其实相当脆弱，你的无心之失兴许是他人的灭顶之灾，苛求别人同时会增加自己的负担；另一方面，个人又很坚强，不试试谁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我对你有信心，你会挺过来的……不论如何，咱们扯平了。”

从衣帽架取下便帽，他很快推开房门，步履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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