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下)(1 / 2)
在隐形的掩护下杰罗姆横穿广场,翻过女贞木xiōng墙,在湿乎乎的草皮上踩出一溜足印。他驻足观望,领主的宅邸形如温室,拥有大量方便采光的斜面;外墙安放着落地窗和玫瑰huā窗,被许多彩sè玻璃簇拥着,比水晶杯更加脆弱。宅邸的表面布满浮雕,屋顶的水漏刻成千奇百怪的兽头形,只有一道道褐sè水渍说明建筑物的真实年龄。
能tǐng立超过百年,这栋大宅必定防御周全,只是表面不容易发现。
围墙无人值守,周围的草坪长到了一尺多高,草丛中却格外安静。为避免踩中陷阱,杰罗姆放弃了往上爬的打算,改走人来人往的正门。他动作极快,瞅准机会溜进中厅,然后沿螺旋楼梯登上二楼,再穿越狭窄的转楼,前方便是主走廊。他探头一望,走廊依然无人值守,难道bō的情报有误?杰罗姆开始产生祸不单行的预感。
平时他不可能主动入彀,但现在只能无奈去拧门把手,但愿脑袋上不会掉下摆锤来。
房门微启,他第一时间皱起眉头。
乍一看像在照镜子,门后横着空空的走廊,与他站立的这条一模一样,同样有个杰罗姆·森特愁眉苦脸地望过来。杰罗姆对自己说千万别!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往前挪步,穿过镜面时只觉眼前一huā,结果又回到了原地。
二楼的第四个房间就这么被抹掉了。
——该死的!“镜像mí宫”!
杰罗姆四肢冰凉,情知遇上了可怕的难题。这道障碍比一张纸还薄,实际上却和三十尺高的城墙差不多,同样能叫人无路可走。“镜像mí宫”与城墙的区别在于,向城墙吐口水至少是安全的,“镜像mí宫”会把口水反shè回你脸上。杰罗姆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竖起中指比划两下,这道障碍简直软硬不吃。
普通“mí宫术”最多维持十来分钟,透过折叠空间形成复杂的走廊,进入者要凭记忆寻找出口,因此聪明人受困的时间很短,只能稍微拖慢前进的脚步;“镜像mí宫”脱胎于“mí宫术”,通过专用设备保证法术长期生效。高登爵士提到过本城的“护法师社团”,有资源当然要好好利用,这下杰罗姆明白为什么找不着卫兵了。除了mí宫的建造者——估计就是罗伯特·马硕的扈从——只怕再没人知道如何进去,还用得着守卫吗?
意识到他们像看管财物一样对待一个弱女子,hún账得超乎想象,杰罗姆体会到bō的心情了。一股狂怒让他恨不得把罗伯特·马硕一掌拍死。这家伙不配享有公平对决!背后一剑、把足量碎冰渣灌进他肺里,才是给猥亵犯的合适下场!
不过想归想,杰罗姆还得提前与人质接触,接着快马加鞭消失掉。假如变成公开劫持,会给敌人留下攻击的口实,不只他逃不出城门,连手下的性命也得搭进去。
杰罗姆强压怒火,取出法术书,翻到录有“预言术”那页。虽然濒临绝境,但他仍有两个选择:要么预测接下来的发展,伏击转移人质的敌军,然后一路狂奔逃到天涯海角;要么坚持最初的构想,把仅有的“预言术”用在破解mí宫上,最后狠赌一把。
面对两个渺茫的希望,杰罗姆很快放弃伏击计划。这样做意味着与马硕开战,以他的军事实力必将不战自溃。只剩下破解mí宫这条路了。杰罗姆在头脑里勾勒草图,基本的构想很快清晰起来:
因为对未来的预测充满变数,“预言术”的内核包含一个hún沌模型,在法术施展过程中,产生的冗余信息爆炸性增长,很容易引发脑溢血。根据杰罗姆对法术的理解,该核心有着极强的破坏力,单独提取出来可以当成炸药使用,而且是最不稳定的那种。联想到擅长逃命的“旅法师”只拿一块碎玻璃便切开了“广识者”体内的虚拟现实,杰罗姆假设他也运用相似的原理,最终才得以脱身。
不幸的是,整套理论还停留在假想阶段,而且没机会做试验了。脑子里正好记忆过“预言术”,他孤注一掷开始冥想。
凭借多年训练获得的专注,杰罗姆冒险实施自我催眠,无视渐渐迫近的敌人,精神沉入到意识底层。褪去了**外壳,他只剩一缕游魂在幽暗中下潜,视野收缩成细细的光束,来回探查头脑中的记忆碎片……一次粗心误判,游魂触mō到某个危险区域,被澎湃的绝望击中,构成他的部分元素轻易折断了、坠落到黑暗中……游魂负痛前进,如他这般存在于一闪念的脆弱意识,周围那些强烈的bō动总是致命的。他像个不幸的探险者,因为洞xùe越来越窄,只得抛下钟表和指南针、甚至部分肢体,不惜代价地继续前进……经历无限漫长的旅程,游魂终于锁定了目标,“预言术”如同栖息在地窖中的卷心菜,被病态的叶子裹得严严实实。接下来提取核心的步骤将永远是个谜,他只记得失去意识前、曾怀着巨大的恐慌向上逃离。
视觉和听觉最先恢复。
杰罗姆重新感到双眼紧闭,心跳像单调的擂鼓声,脑袋里多出个嗡嗡叫的马蜂窝。来不及等到完全清醒,提取出的法术的核心几乎已粉碎了,杰罗姆立刻把它化成咒语,歇伦字母小飞虫似的脱口而出。
咒语的效果立竿见影。
一记亮点发自两眼之间,然后膨胀成深邃的开口。开口包含强烈白光,将他脆弱的脑与一片未知领域相互贯通;沿这条捷径,无限的信息疯狂井喷,暴风雪般自由飞舞,每片雪huā代表一道未解码的密电文,他需要全世界的密码本才能一一破译。杰罗姆眼前金星luàn冒,耳边哞哞luàn叫,身体像飞旋的硬币……突然,某种东西猛然顿挫,jī蛋般裂开了。
杰罗姆头痛yù裂,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搞坏了脑子。不知何时,短剑已在手中,杰罗姆注意到“镜像mí宫”的开口被剑锋所破,裂缝绵软苍白,像砧板上破了膛的鱼。
——成了?
稀里糊涂地完成了最困难的任务,理智告诉他定有人在暗中相助。他根本没抱成功的希望,只是拒绝放弃最后一个“也许”罢了。一切来得太诡异、太顺利了——如果忽略掉剧痛、晕眩、差点癫痫发作的话。杰罗姆默诵着乘法表,一边活动四肢,确定没惹下什么后遗症。他望着天huā板寻找奇迹的征兆,但毫无收获,只好假定这是对一名伪神打手给予的奖励。
在雷文传递消息以后,冥冥中的手显然离他更近、影响也更剧烈了。刚才的场面再多几秒肯定会把小命nòng丢,他感到非常纳闷,那些无意义的讯息究竟包含多少秘密?杰罗姆不得而知,满怀着侥幸猫腰钻过裂口,他捕捉到轻微的晕眩感,说明刚经历一次传送。
“镜像mí宫”的拓扑结构迎面而来。起初只是粗糙的点和线,然后借着明暗对比产生出立体感,最终添加材质和颜sè,像一幅从素描开始的画。
他面对着一间平凡的小套房,设想中华丽的壁炉、桃huā心木梳妆台、挂着丝幔的精美睡chuáng都没出现,这儿仅有一门一窗、一张卧榻。窗外轻雾弥漫,积雪的山峦穿透雾气安然矗立,狭长的针叶林带为山峰安上银sèhuā边。套间的环境和普通“mí宫术”同样单调,杰罗姆没啥怨言,经历一bō三折,他所寻求的珍宝总算出现在眼前,就睡在小房间的chuáng上。
薇斯帕枕着两本画图集,怀抱枕头侧躺着,修长的脖子系着紫水晶吊坠,水晶仿佛半凝固的眼泪。她穿一件无袖纯白连衣裙,乌黑秀发结成长长的发辫,用银链制成的头饰将发丝拢在一块,银链末端编入辫子直垂到腰际。沉睡中的脸庞清秀绝伦,眉头微蹙,也许做着不愉快的梦。她的肩头浑圆,lù出裙摆的小tuǐ光滑细腻,脚掌的弧线极美。雪白的肌肤配上雪白衣裙,静卧在雾门g门g的窗前,她看上去如此脆弱。
杰罗姆心头隐痛。假如几天前态度坚定留她在身边,事情不可能发展到今天。如果离开首都时见她一面,干脆做个了断的话,也许她早去了南方。若非自己三心两意,两个女人都不必受到伤害……太多遗憾淤积在心头,一时间感到秋意沁人。明知没什么作用,杰罗姆忍不住愧疚,还是为她披上自己的外套。他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眼前人只是个幻影、会轻易随风消散。
脑子里“叮叮叮”敲响了警钟,杰罗姆紧握住袖中剑,金属的凉意令头脑一清。情况不能再拖,杰罗姆伸手轻抚她前额。
薇斯帕睡得并不安稳,身体畏缩一下。透过这短暂的接触,杰罗姆发现她的体温稍低,光洁的额头上门g着层细汗。如果仔细分辨,她周身还散发一股独特的甜香,其中某些成分惹起了他的警觉。
被掌心传递的金属的寒意唤醒,薇斯帕慢慢睁开眼。
“早上好。”
杰罗姆细心查看她朦胧的灰sè眼瞳,与其说是对意中人的关切,更像医生在寻找着疾病的征兆。知道自己表情凝重,他补上点笑容,随口说:“刚才你说梦话呢。”
看清楚是他,薇斯帕蜷起身体,有些míhuò地望向天huā板。“什么?”
杰罗姆觉得血管里充满气泡,说不清哪种滋味。他很想绕过一切试探,直接带她远走高飞,但理智反复提醒,也许这只是一厢情愿,他应当早就把机会用完了。
“秘密,使命,命运……还有‘野樱桃甜酿’。”杰罗姆在chuáng底下mō索,不出所料找到个广口瓶,照着标签念道。
瓶子里的液体只剩四分之一,浸泡了十几颗饱满的紫sè樱桃,充溢着遥远南方丰沛的养分。瓶中酒泛着宝蓝sè,至少hún合过五、六种香料,芬芳袭人,属于勾兑的利口酒;标签也印刷精美,一行小字署名“瑞本父子酿造坊”,封装日期为两个月前,最后还用huā体字附一首ròu麻情诗。情诗韵脚拙劣,看得他特别反胃。
这东西貌似定做的道具,配方独特,度数还不低,只可能是投其所好、讨人欢心的罪恶工具。杰罗姆呷一小口,“太甜。”
“你尝不出味儿。”薇斯帕半闭着眼,纤细的指尖拨nòng着外套衣领。
“俗话说‘毒饵甜如蜜’。”杰罗姆为她抻平外套,借势握住她手腕。维斯帕并不反抗,也没有其他表示。杰罗姆默默计算着脉搏,放一半心思到走廊附近。目前已过了撤离的极限,还没人前来sāo扰,bō这家伙一定开始捣luàn了。但愿他把戏码演足。
半分钟里没人说话,这对男女保持着异样的平静。杰罗姆眉头深锁,从法术材料中掂出根鹅máo,拿末端轻刺她中指,见她仍然昏昏沉沉,方才意识到大事不妙。照目前的症状——体温下降、心跳加快、瞳孔扩张、反shè减弱——今晚哪儿都不用去了!
参考自己滥用镇定剂的光辉历史,杰罗姆基本肯定、“野樱桃甜酿”被掺入了杨金huā萃取物,浓度足够致人昏睡。除了麻醉药,有什么更合适对付不听话的年轻姑娘?他只有两只手,抱一个人是绝跑不了的……
缕次低估敌人的无耻程度,杰罗姆已经不敢问她都经历过什么可怕的情形。杰罗姆打消逃走的奢望,继而深恨起出卖薇斯帕的爱德华。照此局面倒用不着上蹿下跳了,因为任何选择都通向硬碰硬,气急败坏会死得更快。
接下来是男人的工作,她没义务参加一场大呼小叫、血ròu横飞的丑剧。想到这里,杰罗姆说:“屋里有股霉味,没觉得不舒服?”
薇斯帕微微摇头。
“你脸sè有些苍白,该出去透透气。也许到外面瞧瞧……”
薇斯帕停顿一下,“不用。”
“刚才我没注意,跟你一起的造化师在附近吗?”
“都回去了。”
杰罗姆唯有点头。“你累了,我不该继续打扰,只想确定一切正常。一切都还正常吧?有什么不对劲的话,我就在附近转悠。”
薇斯帕注视他良久,忽然微笑说:“谢谢,我好着呢。”
这个为普通朋友准备的笑把杰罗姆·森特一下劈成两半。
因为找不到其他说辞,他从包里mō出“北海巨妖”的别针,认认真真别在她连衣裙上。“我不记得曾送过礼物给你,世上有价值的东西太少。据说这别针有驱邪的功效,希望你留下。”他最后把目光移开,检查过随身装备,语气变得非常坚定。“我相信,人能在任何逆境中生存,但必须出于自己的意愿才行。没人能替别人做决定,到最后,路都是自己选的。我要去办自己的事儿了,祝你找到真正想要的。”
说完不再停留,他从缺口回到二楼走廊,紧关上身后的门,像画下一个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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