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倾(下)(1 / 2)
水里不知道又是谁在拽她的裙子,敬则则挣扎得有些累了,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小船上的皇帝,任由不知谁将她拖入了水中。
敬则则当然可以活着,她若是咬着牙也许能游到小船边。甚至可以好生欣赏一下皇帝看到她时的那种惊讶和心虚。他或者会心虚吧,谁知道呢?
可是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被皇帝花言巧语地哄一次么?或者这一次他不会再哄她,因为死亡的威胁很可能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谁才是他心里的人。
敬则则是真的累了。
随着水波涌入她的口鼻,很多念头也在一瞬间涌入她的脑中,她放松了自己,任由海水没过她的头顶。
冰凉的海水没过她的耳朵,却好似醍醐灌顶一般。谁说海难不是祸兮福所伏呢?置之死地之后不就是生么?
平静地淹没在海面下的敬则则感觉到那小船上的风灯下一刻转了个方向,照向了她所在的位置,但她并没有冒出头,所以映入人眼里的只有漆黑一片的海水。
每一天,太阳都会重新升起,依旧生机勃勃,依旧霞光万丈,给人带来明亮和希望。
海面上一片狼藉,残梁断板零星地分散在水面上,有些沉没了,有些飘远了。出人意料的是海面上居然多出了一艘巨船,和沉没的五艘龙船几乎一样。
景和帝就站在那船头的甲板上,看着侍卫划着小船四处搜救幸存的人。
“皇上,太后娘娘醒了。”王菩保低声道。
沈沉点点头,转身往太后的舱房去,“替朕看着,一有消息就来报朕。”
不用明说,王菩保自然知道皇帝在等谁的消息,可惜没人敢跟皇帝直说,这都过了一个晚上了,没救起来的,多半也没什么戏了。
祝太后落水受惊受凉,险些救不回来。随行的太医死了两个,郑玉田不见踪影,多半也是遇难了,好在康守正运气极好地抱住了一块浮木,或者说是有人曾经推了一块浮木到他的手边。
康守正年纪不小了,自己也受了凉,但还是得撑着病体先把祝太后给救回来。
沈沉进了舱房,祝太后虽然醒了过来,却似乎吓得厉害,拉着皇帝的手一直不肯松,嘴里念叨,“哀家再不坐船了,再不坐船了。”
祝新惠也是心有余悸的挨着皇帝,恨不能整个人都能贴上去。她也是吓坏了,还在庆幸昨儿晚上得救得早,不像有些短命鬼……
“皇上,咱们什么时候才能靠岸啊?究竟是什么人那么大胆居然敢谋害皇上,皇上咱们是不是要立即返回京城啊?”祝新惠焦心地道。
沈沉拉过祝新惠的手,把她的手塞进太后手中,“你好生伺候母后,其余的事不该你插嘴的就别多问。”
沈沉起身替太后掖了掖被子,“母后,儿子还有许多事情急着要处置,你先休息一会儿,别怕,儿子保证再不会有任何事。”
祝太后不想放皇帝走,却也知道兹事体大,皇帝有很多事要调查要处理。
沈沉出了舱房,往王菩保的地方去看了一眼,见他微微摇头,这才沉着脸转身进了议事厅。
议事厅里的大臣还在为该继续航行还是就地靠岸争吵不休,见皇帝进来,立即收了声。
里面坐着的人都有些狼狈,衣裳都皱着,本就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也没地儿给他们休息,自己带的衣物全都泡海里去了,哪儿寻得着。因此大部分都想赶紧靠岸,脚踏实地心里才安稳,奈何皇帝似乎没这个意思。
所有才有一小部分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在主张继续航行。
沈沉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你们可讨论出个结果了?”
立时就有两个紫袍大臣同时站了起来,“皇上(皇上)……“
然话还没开始说,就被沈沉举起的手打断了。
”行了,朕懒得听你们扯皮了。梧州那边的人还在等着迎驾,朕若是不去了,从此漕粮海运也再不可能被提起。今次龙船被炸所谓何事,想必卿等心里都明白,难道朕要屈服在这帮乱臣贼子之下?”沈沉的眼里露出坚毅之色,“龙船继续航向梧州,中途依旧不会停靠,但另外三艘楼船会从利州湾出发赶上来护航。朕的决心是不会为这点儿小小挫折就改变的。”
皇帝口中的小小挫折,那可不是真的小。龙船被炸,皇帝要不是运气好没被炸死,此刻天下都要倾覆了。
“可是皇上,咱们不靠岸,那些乱臣贼子若是乱传皇上遇,遇难怎么办?”有人焦虑地道。
“所以朕才更要准时出现在梧州。”沈沉道,“至于其他的你等不必惊慌,朕有所防范,也有所安排。”沈沉道。
看皇帝智珠在握的样子,也可能是“刚愎自用”的样子,其他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毕竟皇帝似乎真有所安排,好比他们现在被救之后乘坐的船据说就是一路跟着龙船的,只是是半道上从“北上洋”使出的,比龙船的行程只晚半日。
而且张玉恒、顾青安两位大学士都不在船上,这两位皇帝最得用的近臣不在,很可能就是被皇帝给安排出去了。
整整一个白日,侍卫都在四处搜救,一直到太阳落山,但沈沉等的消息却迟迟都没有人送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木板上响起,沈沉抬手止住了正要说话的姜松,起身疾步往门口迎去,以至于姜松都弄不明白谁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皇帝起身相迎。
片刻后王菩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皇上……”
“是则则吗?”沈沉抢声问道,他实在等不及王菩保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王菩保脸上的光一下就敛了回去,赶紧摇头,“不是,不过……”王菩保赶在皇帝变脸之前道,“不过华容被救起来了。”
沈沉愣了半瞬,“带朕过去。”
姜松被留在了原地,则则和华容是谁他完全没有概念。
华容的脸上被着火的木板烫着了,有一枚铜钱般大小的伤口,沾了海水痛得惊人,此刻已经被水泡出了白边,她浑身滚烫,口中有呓语,却是神智完全不清。
“华容,华容,昭仪呢?则则在哪里?”沈沉急急地喊了好半晌,但华容都没有反应。
“皇上,奴才已经让侍卫加紧搜寻救起华容的那一片海域了,只是如今天色已晚……”王菩保在一旁道。
沈沉缓缓地坐直身子,神情看着有些木讷,好似魂不附体一般。
华容都被救了其他,她的身周却没有敬则则,那说明什么?能救起来的人此刻都已经得救了,找不到的人……
沈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自己的舱房的,只知道再回神时,是郭潇来请示是否要开始启程,全速往梧州航行。
好半晌,沈沉才真正的清醒过来,“命令船只全速行进,赶往梧州。令赶来的晓辰号留在这里继续搜救,王菩保你待会儿上晓辰号,有任何消息,发烟火给朕示意。”他的声音不可为不冷静。
王菩保闻言松了口气,看皇帝还能如此冷静行事,他就放心了。如今千头万绪都需要皇帝做主,一旦上了岸事儿只会更多不会更少,那样即便是找不到敬昭仪,皇帝也无暇顾及,过上个一、两月许多事情也就淡了,那时候即便要处置人,也就处置得不厉害了。
只要皇帝眼下不发疯,王菩保就不那么害怕。
沈沉当然不能发疯,此刻也没资格发疯。于敬则则,于他都是不利的。眼看江山飘摇,有乱臣贼子谋逆作乱,这绝非为红颜怒发冲冠的时候。多少情绪都只能掩藏在冷静之下。
船继续航行了几日,沈沉每日早、中、晚都会去太后房中问安,甚至会安抚一下祝新惠,还有其他惶恐不安的嫔妃,也包括傅青素。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景和帝甚至比平常都还更耐心一些,伺候的宫人哪怕做错了点儿什么,他也只是多看一眼,并不怎么处置人。
“皇上,明儿一早就到梧州城了,你已经好些日子没合过眼了,要不要歇息一下?接下来还要接见梧州的官吏和百姓。”李一山道。王菩保留在了晓辰号上,如今皇帝身边伺候的人就换成了他。
站在窗前的沈沉缓缓地转过身,看了一眼李一山,似乎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备水吧。”
大约是疲惫到了极致,沈沉躺在床上没多久便陷入了沉睡。
耳边又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听声音是王菩保的,沈沉猛地就坐了起来,果不其然是王菩保,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沉就看到了从他身后闪出来的巧笑倩兮的敬则则。
胸口的一块巨石被挪了开去,沈沉长长地舒舒服服地出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鞋都没穿便下了床,大步地跑了起来。
舱房狭小,哪怕是皇帝的屋子,也完全用不着跑起来。可在这一瞬间,那屋子不知怎么,却被无限拉长了一般,好在穿着冰蓝色裙的敬则则也朝他跑了过来,像一只浪花里的银蓝鱼,沈沉笑着一把抱住了她,在原地转了一圈。
”你怎么这么淘气?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他们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沈沉急急地问,又急急地低头去追逐他思之欲狂的粉唇。
敬则则往旁边躲了躲,狡黠地笑着道:“皇上问这么多,我先回答哪一个啊?”
她额头上的海蓝宝晶莹璀璨,却不如她眼里的光良多,怀中的佳人温润娇软,抱住她整颗心都填满了,有些问题其实不问也罢。
敬则则在他怀里扭了扭想要挣脱,沈沉忙阻止道:“行了,朕不问了,好容易回来了,朕只想抱着你,行不行?”
敬则则踮起脚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皇上,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沈沉低头寻找、摩挲起她的脸颊、耳垂、唇瓣。
“那日我落水之后,以为死定了,没想到却被一群虾兵蟹将救了起来,还非说我是东海龙王的小女儿,到凡尘历劫,如今劫数尽了,要归位龙庭。”敬则则抱住沈沉的腰,抬头喜滋滋地道,“皇上今日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呢。”
沈沉沉下脸道:“则则,不许跟朕开这种玩笑。”他的手紧了紧,却恐惧地发现怀中人渐渐地柔软了下去,柔软得成了透明的水,让他再也抱不住。
水形的敬则则还在微笑,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沈沉便见自己置身在了海涛里,远处敬则则灿烂地笑着跟他挥了挥手,踏着浪尖转身而去,不再回头。
“则则!”沈沉大叫了一声,挥舞着手从噩梦中惊醒,摸了摸额头,已经是满头大汗。
李一山慌不迭地跑进来伺候,还摔了一跤。沈沉喝了一大杯茶水,依旧是惊悸未平。他不该睡觉的,他不睡觉,敬则则就不能来入梦,她就不能这样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他听说人死后,尘世里若有眷恋之人,便会托梦告别,他坚持了那许久不眠不休,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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