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翔鸾(2 / 2)
沈沉冲敬则则笑了笑。
敬则则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皇上,这是来送我的么?”
“不是。”沈沉笑着道,神情很轻松,“我已经把皇位传给八皇子了。”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碌,连陪敬则则的功夫都几乎没有,就是在为传位做准备。
沈沉很轻松,敬则则心里却想骂娘了。帝王不爱江山爱美人这种事,戏本子里都很少写,敬则则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么荒唐的事情会发生在景和帝身上,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不同的是,看戏时,她为那帝王的深情而心醉,为那故事的美满而陶醉,可到了现实里,她只想抽皇帝一巴掌,他可问过她的意见没有?知道她接受还是不接受么?
敬则则收回目光,转头叮嘱华容就待在马车上,她自己则身手矫捷地跳下了马车,都不用扶的。一旦离宫,离开京城,她就又成了杨树村那个落难的人了。
沈沉也才注意到敬则则重新穿上了男装,脸上又重新贴上了铜钱大小的伤疤。
敬则则深吸了一口,对皇帝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往道旁的土丘爬去,只为了让彼此的话不传他耳。
待沈沉跟上后,敬则则才按捺住自己的歇斯底里尽量静地道:“皇上到底想干什么?”
沈沉道:“我已经写了传位诏书,如今不是皇帝了。”
敬则则根本不理会沈沉的话,“皇帝这是在把天下当儿戏么?为了一个女人连祖宗基业都不要了?”
沈沉闻言依旧神情自若,他只淡淡扫了敬则则一眼,然后转身与她并肩望向小丘下面的道路和对面的山川。“海难之后,以为你不在了,我杀了很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了,我心里没有半分触动,那时候我只想让天下人都品尝一下我的痛苦,恨不能人间变成炼狱。”
“所以……”沈沉顿了顿,“我其实不适合做皇帝。”
敬则则眨了眨眼睛,“但是那几年天下并没有变成炼狱,我所在的南定府的黎民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可见皇上心里有恨,却依旧能克制自己的恶欲,这对人来说就够了。人之为人,本不在其性恶性善,只在能否克制而已。”动物不能克制本能,但是人可以。
”多谢你宽慰我。”
沈沉和敬则则都很礼貌,礼貌得像对陌生人。
“皇宫对你来说是个牢笼,对我来说何尝又不是?”沈沉依旧没看敬则则,依旧看着眼前的山川,“曾经我很自私,也很贪婪,什么都想要。想要江山,享受那睥睨天下的快感,也想要报答傅太傅对朕的指点和教导,对青素也想不负曾经许下过的诺言。”
“那时候……”
似乎是太过惭愧,以至于沈沉说到这儿时,忍不住顿了顿,半晌才有捡起来,“那时候总以为我把一颗心都给了你,这就足够了。其他的你当也能如我一般对待。”
敬则则听到这儿,真是忍不住想跳起来扇皇帝两巴掌,但她忍住了,打他反而给他希望呢。
“但如今我才明白,我的心对则则你来说并没有那么珍是么?至少不能珍贵得弥补一切。”
“是啊。”敬则则终于忍不住了。“皇上当知道,我对你有心,那是因为你是皇帝,我是宫妃,我这一辈子注定了只有你一个男人,所以我才会不停地劝自己,你该喜欢这个人,这样你的日子才能好过一些。如今我也跟皇上说句实话吧,若是有得选,皇上是不会入我眼的。”
谁说话不如刀子锋利的?恶语六月寒,伤人更甚刀子十倍、百倍。
“皇上知道我当初想做皇后吧?”敬则则笑了笑,事到如今她也不怕把真心话告诉皇帝了,反正她没打算回头。
“我想做皇后,只是因为想名正言顺地做后宫第一人,哪怕你死了,后面的嗣君也得对我恭恭敬敬的,就像东太后那样舒坦。每一次后宫节庆赏赐,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捡别人不要的破烂。每一次朝贺,都再不用对人跪拜,反而能坐在上位受人跪拜。每一次我娘亲进宫,都再也不要为我感到难过,每一次见到我爹爹,都能自豪的跟他说他女儿做到皇后了,不再是个入宫那么多年连妃位都混不到的窝囊废。”
“这里面的所有理由里,却没有一条是因为我喜欢你,想做你的妻子,你明白吧?我要的是地位,是尊重,是你要给傅青素的那一切。”忆及往昔敬则则几乎有些疯狂了,“皇上知道么,你每一次提及要给傅青素的,我都想大声跟你说,不如把我跟她换换,我做皇后,她做你的心上人,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我也曾跟你说过,你是当做笑话了吧?”
沈沉定定地看着敬则则,似乎怔住了。他像被重锤锤击的人一样退后了半步,“你是说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朕?那这些日子,为何你……”
“为何显得那么留恋皇上对么?”敬则则讽刺地笑了笑。
“皇上当知道你对我的重要性,对医塾的重要性,对我想做的将要做的事情的重要性,我需要你的支持啊,说白了我就是想利用你。所以我当然得柔情对你,因为我想跟你好聚好散,你对旧情人一向是很大方的。”敬则则道。
在沈沉心痛得来不及反应之前,敬则则继续道:“可现在你说你不当皇帝了,要跟我去浪迹天涯?那你想过你对我还有什么用么?你不是皇帝了,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觉得你不做皇帝还能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什么都做不了。你跟着我,对我而言,反而是个负担,是个累赘。”
沈沉没想到敬则则会这样说,她的话是如此的冷漠、无情甚至残忍。他也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和不负责任,敬则则有句话是没说错的,他不做皇帝,其他的事情也的确做不好。
他除了会做皇帝,就剩下会打仗了。然则他离开了朝堂又怎么可能会去打仗?沈沉不知道敬则则会将事情考虑得如此现实,现实得残忍。
敬则则深吸了一口气,“皇上还是回去吧。我们之间的线早就断了,你回去了至少还能做个好父亲,好皇帝,不要让八皇子这么小就要面对天下的烦扰。把淑妃也接回去吧,至少你还能报答傅太傅,也不负当初的承诺。至于我,皇上能放了我,就是对我最好的心意了。如此才能皆大欢喜。”
沈沉愣了许久许久,似乎都消化不了刚才敬则则所说的话。
“所以,你从没喜欢过我?”沈沉喃喃地问,一脸的灰败。
敬则则有些好笑地道:“一个女子若是喜欢你,又怎么肯那么多年躲着你?若真是喜欢你,又怎么能忍心离开你?皇上难道不记得,我宁愿死都不愿跟你在一起么?”
这话真是一句比一句残忍。
沈沉沉默了良久,久得太阳都落到山边了,这才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敬则则松了口气,可总算是自称“朕”了。
“则则,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若是这样,朕这么些年的钟情又算什么?你想让朕回去,朕知道。”沈沉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敬则则,“一个不求名不求利一心想办医塾的人,怎么会无情?”
敬则则撇开头并不跟皇帝对视,“我每次说真话的时候,皇上总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这一次不会了。”沈沉道,“至少朕已经明白,你真的没那么喜欢朕。”
敬则则感觉到惭愧了。
迟疑片刻后,沈沉又问道:“你心里是有其他人么?”
敬则则苦笑道:“我心里没有皇上,并不代表就有别的心上人。我对男女之情并没有那么在乎,如今我只想自由的活着,自己做自己的主。也希望能力所能及地帮到其他女子,让她们不依靠男子也能活。”不再把一生的幸与不幸都寄托在男子身上。
但是没有人天生就是无情的,也没有人天生就排斥感情,除非她受过感情的伤害,不再相信感情。
“朕曾经伤你就那么深么?”沈沉至今都不明白,他对敬则则是真的一颗赤心,每一次的争吵、冷战都是他在低头,即便有对不住她的地方,但不该让她伤成这样的。
“皇上是胸怀天下的大人物,所以不拘小节,可我是生活在内宫的一个小小嫔妃,那片巴掌大的天地就是我唯一的天地了,我的每一天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小节组成的。无可否认,皇上对我曾用过心,也算用心,但是你每一次的冷着脸转身,每一次逼着我认清自己的位置,每一次把我放在祝太后、祝贵妃、傅淑妃之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凉一次。你或者觉得这些将来都能补偿回来,可殊不知人的心也是能伤透的,也是能冰凉的。情不知所起,也可以不知所终。”
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其实还该加上一句的,情0欲偿而爱已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人都已经知道再没有回头的可能。敬则则的话或许半真半假,但却是真的伤人。
沈沉哪怕脸皮再厚,也无法再继续下去。
“皇上,回去吧,我也该启程了,否则就要误了船期了。”敬则则道。
沈沉缓缓地,似乎头有千斤重地点了点,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敬则则,“即便从此真的天涯隔绝,朕也希望你能拿着这个。”
敬则则看着沈沉摊开的手掌心里,躺着那枚他曾经送给她而被她扔在了犄角旮旯已经遗忘的半月形玉佩来。
上等的和田羊脂玉,中间一枚圆珠,可以转动。
敬则则从收到它的那天起,就没戴过。她不明白皇帝为何巴巴地拿出这枚玉佩来,但心里却有了一丝猜测。
“这是……”敬则则疑惑地看向皇帝。
“这是翔鸾。”开国帝后的玉佩,皇帝为团龙,元后为翔鸾。
“翔鸾?”敬则则严重怀疑景和帝在糊弄自己,她想起傅青素有一块玉佩,那才像鸾凤。
沈沉勉强笑了笑,“朕第一次看到翔鸾时,也有你一样的困惑。不过后来看太0祖起居注才知道,当初孝懿皇后看到这枚玉佩时,说它中间那玉珠像卵,所以名之曰翔鸾。”
很好,这谐音梗也算是绝了,敬则则忍不住吐槽地想。
原来她早就拿到翔鸾了,却是误会了傅青素。然则昔日的误会积累于心中,今日即便已经解开了,但那误会引起的负面的情绪却依旧还在。
敬则则摇了摇头,“我就不拿了,皇上拿去送给我之后的幸运儿吧,祝你们百年好合。”
沈沉没有强迫敬则则一定要拿走,因为知道她若是不愿意,拿走之后可能很快就送进当铺换银子了,这事儿敬则则绝对做得出来。所以他就显得很没有诚意的,毫不劝说地将翔鸾收了回去。
华容从车窗往回眺望,“娘娘对皇上说什么了?你又伤皇上的心了吧?他在那儿站着一直没动。”
敬则则淡淡地理了理衣裙上的褶子,“这天底下最不需要同情的就是皇帝了。他富有天下,什么都能有的。”
华容把头缩了回来不赞同地看向敬则则,“不是的,至少皇上就得不到娘娘的心。”
敬则则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傻华容,我的心只有躺在我的胸腔里才值钱,若是给了出去,就只有零落成泥的份儿了。而且你也不要老想着我与皇上的事儿了,咱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不再依附于男子,若是咱们能踩出一条路来,像李菊那样的人看着我们,才会觉得生活有希望,这岂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华容懒懒地道:“主子若真想帮更多的李菊那样的人,你当知道你在皇上身边能做的事情会更多。”
敬则则最讨厌华容实话实说了。她不懂的是,自己如果留在了宫中就是砧板上的肉,皇帝还不是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到最后怕是难以善终。
说到底,敬则则就没相信过的帝王的情、爱。
她在沈沉身上从没找到过安全感,如今离开他之后才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敬则则探出脑袋望了望身后已经小得仿佛一个黑点儿的皇帝,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她知道那心里还有余热,还没有完全烧尽。然而余温是不足以取暖的,相爱的两个人也未必适合在一起。
彼此相望天涯,老的时候偶尔回忆一下,或许那时候她的医塾已经遍布天下,而他也能子嗣满堂,赢得生前生后的圣名。想来他的谥号不称祖,一个”世宗”肯定是跑不掉的。
马车一路往前,敬则则的眼泪一滴一滴向下,但脸上却绽放出了最好的笑容。
以后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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