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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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家的坟地里,除去最先的老祖宗高高耸立的石碑外,余下的都没有立碑。外公和小舅舅的坟挨在一起,上面的野草长得十分茂盛,远看就像顶在头顶的浓密的头发。外婆看着林秀笨拙地挥着锄头锄草,喃喃地念叨着先人和外公跟九舅舅的名字,跟他们拉起家常。林秀听外婆叫着小舅舅的名字,鼻子忍不住地发酸:小舅舅死得太不值了!很多年来林秀都坚持认为小舅舅是给她们这一群愚昧的亲人害死的,是给封建迷信害死的。时隔多年,只是外婆似乎还没觉醒。看着一脸皱纹、满眼含着深切悲伤的泪水的老人,这些话从不忍说出口。小舅舅临死前的哀求还言犹在耳。他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拍着紧闭的房门,双眼流泪地哀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怕黑!”外婆外公拦着要想去开门的几姐妹,劝慰他:“孩子,再坚持几天就可以出来了。别闹啊!”门内的声音绝望地低下去,转而哀求道:“我想见见三个姐姐!”三个出嫁的姐姐其实就站在大门旁,听着弟弟的话语哭成了泪人,外婆用手势阻止她们出声——朱仙娘交待过的,这最后三天不能让他见外人,嫁出去的女儿自然是外人的。熬过三天,他便可以走出这囚禁他的漆黑的小屋了。小林秀听着这悲怆的哀求声,紧紧地拉着妈妈的衣襟,惊恐地望着这一群亲人。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小舅舅的声音。、

小舅舅排行第九,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正是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那永远悲天悯人的神情与他十来岁的年纪是不相称的。老人们总说太早懂事、太过聪明的小人儿是不好养的。小舅舅是太过聪明懂事了。小舅舅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体贴一家子人。每次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他一溜烟地跑到地里找到干活的姐姐们,帮忙着做力所能及的事。姐姐们是不需要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弟弟帮忙的,催促他回家做作业去。他却总是要陪着姐姐们忙完,夜晚跟姐姐们守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姐姐们做着一家子人的针指活儿。农业合作社收割小麦和水稻的粮的季节是小舅舅最忙的时候。他放学回家放下书包背上背娄就下地捡大人们收割后落在地里食。小麦的麦穗跟水稻一样,金黄黄沉甸甸的,拿回家来补贴一家子的口粮。这活儿舅舅许小七也干过。不过小九舅舅捡麦穗的时候,小七舅舅已经去了口中学寄宿,最小的小姨还在蹒跚学步。小九舅舅学习比七舅舅成绩还要好。他们兄弟俩一直是全家人的骄傲,外公外婆也最是疼爱他们,家里的体力活基本都是三个姐姐干的多。三个姐姐都没正经上过学,早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作为一家之长的外公许大水一手好字,除了空闲的时会讲古,对家里家外的一切事物都不上心。当然两个儿子的学习例外。因此,小九舅舅更加倍地关心体贴着姐姐们。

这些都是林秀听妈妈许玉梅讲的。妈妈到现在还经常绘声绘色地给林秀姐弟俩讲起小舅舅的故事。说到最后,总会擦眼泪。小舅舅是个处处为兄弟姐妹着想的人。几个姐姐出嫁后的生活也让他不少挂心,那时节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还在镇上初中。

一九八三年的端午节前的一天,许玉梅背着两岁半的女儿林秀正在老屋前的水潭边漂洗一家子的衣裳。扭头瞧见村前的小路走来一个小小的男孩,小男孩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背娄,佝偻着腰,走得挺吃力。似乎像小弟弟九九。不过这念头一闪就觉得不可能的。自己出嫁的时候九九还小没有来送亲,到婆家四年了,九九从来没来过,也不可能一个人找来的。小男孩渐渐往自己家里去了,都走到房后的竹林边,正拦住竹林边玩耍的几个小孩问着什么。几个小孩中的站起了自家七岁的小姑,小姑正朝着许玉梅指点着什么。许玉梅慌忙收好衣服往家赶。又是心疼又是惊喜。天!她那么瘦小的小弟弟,这么远他可怎么找来的呢?

许玉梅嫁的婆家离着娘家四十来里山路,一家子大大小小的小叔小姑子三四个,全指望着身为老大的许玉梅夫妇照料。这门亲事是朱仙娘做的媒。完全是母亲程淑芬听从朱仙娘的话办的。许玉梅虽明知要受苦,拗不过对朱仙娘言听计从的父母。

正在许玉梅背着女儿往家飞奔的阵子,玩耍的几个小孩不知从九九沉重的背篓里发现了什么,争抢着一拥而上,各自从背篓中抓起东西就跑。九九着急慌乱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这群小强盗!都给我拿回来!”许玉梅大喊。小孩子们都跑远了,就连小姑子都没有理睬她,径直跑回家去了。九九满脸汗水,放下背篓望着姐姐一脸灿烂的笑容,亲热地叫了:“姐!妈让我来看你的。摘了些你爱吃的西红柿、黄瓜,可是就剩下这么点了。”九九指着背篓里的两三颗西红柿和几根黄瓜。妈还让带些米来。”玉梅接过背篓,沉甸甸地,“你不认得路可怎么找来的呢?”“我听说姐姐家不是挨着大水库么,我们那一带的灌溉地用的水都是从那里来的嘛。这不,我就沿着灌溉用的水渠走。这不也让我找到了!”许玉梅听得心中不忍,顺着大道走四五十里路也要两三个小时,弟弟沿着弯弯曲曲的沟渠要走上多少时候?还要背着这么沉的背篓!“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背着妈来的呀?妈知道你不认得路怎么会还让你背上这么多东西!”九九的眼睛有些躲闪,抵不住姐姐责问地眼神,笑笑说:“是我想你和秀秀了,非要来的。不过这些东西可都是问过妈妈,她同意了我才拿的!”玉梅感觉眼睛发热,掀开弟弟衣领,只见两道深深的勒痕。心疼得泪水盈眶。九九拉着姐姐的手:“没事的姐!走,到你们家看看去。”!

娘家来人,婆婆特意吩咐拿出一小块腊肉煮上。开饭:一张八人方桌,公婆坐在上首的位置。两个小姑子坐了下首,一个七岁,正是刚才抢了黄瓜就跑的小丫。此刻正含着手指头望着九九不好意思地做着鬼脸。一个十岁,两眼正盯着碗里的几块腊肉一眼不眨,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两个小叔子倒还正襟危坐。九九和二姐夫坐一起。姐姐玉梅背着孩子拿着饭碗站在九九的背后。九九站起来坚持要让姐姐坐着吃饭,姐姐还没开口,婆婆抢着说:“孩子她舅,你姐背着孩子呢,站着吃。孩子哭闹时好哄的。可不是我们不待见她!”九九咬着嘴唇不好再说什么。公公客气地招呼着小九九吃菜,刚举提起筷子来夹起一块腊肉往九九碗里送。两个小姑子飞快地挥着筷子往装着腊肉的碗里抢。小的抢完一块放嘴里来不及咽下筷子又招呼上来。大的一个见状也不示弱,筷子挥得飞快,忙乱中把老父亲手中的筷子连同腊肉都打掉了。全然顾不上看老头子的脸色,继续埋头大嚼!婆婆恼怒地举着筷子往两个闺女头上敲,俩丫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着碗里冲锋,对敲在头上的筷子视若无睹。两个小叔子已经懂事了,生怕九九笑话,看看两个妹妹又看看九九,大的一个出声责备:“死丫头!饿死鬼投胎嗦!”一边尴尬地瞄一眼九九。九九惊讶地望着桌子上一家子,没有动筷子。再看看姐夫,没事人似的低头刨着碗里的饭,显然已经********了。

这一顿饭九九是食不知味。匆匆扒完碗里的饭站起来让姐姐,姐姐碗里几根青菜,桌面上就是青菜都所剩无几了。

这次家访让九九对二姐姐的处境很忧心。以后再回娘家的时候,九九一定要姐姐留下多住几天,緾着母亲给姐姐做各种好吃的,临走,都还要包好让带些走。这也是九九仅有的一次到二姐家。、

这件事年的不久,九九就得了很严重的怪病,不几年间就被病魔折磨得再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九九的病毫无征兆。也或许是他平时病痛的时候刻意隐瞒了。直到有一天在课堂上瘫倒在地了,老师找人通知了,家里人还以为只是小毛病而已。可送到医院一查竟说是脑袋里长了瘤子,而且是恶性的,以当时的医疗重要条件,能治好的希望不大。一家子顿时懞了。从那以后,九九的病情一发不可收拾,原本做事麻利又体贴他人的九九慢慢地连站也站不稳了。但生活还得继续,一家人也没有放弃治疗。刚开始做了一回手术,手术后每隔一段时间要去医院治疗。医院隔着几十里的山路,每次去的时候,都要准备着两人抬的软椅。三个姐夫轮换着来抬去医院,有时,老父亲也亲自上阵。九九总是忍着病痛,安慰开解着围着自己忙乱的一家子,仿佛那个病人倒不是他自己似的。林秀印象最深的是自己緾着坐在轮椅上的小九舅舅讲故事。讲的什么不记得了,但是,坐在轮椅上的舅舅憔悴的样子和强打精神对自己轻言细语地讲故事的样子一直让林秀不能忘怀。五六岁的秀秀知道小舅舅是特心疼自己的,也知道小舅舅生了很重的病。所以当小舅舅把他最心爱的一副乒乓球拍送给自己的时候,林秀并没有高兴,反倒哭了起来。她想舅舅这是再也不能打乒乓球了么?这副乒乓球拍林秀保存了很多年。

现在想起来,小九舅舅的最后的死,外公外婆是有过错的。至少,让舅舅死得那么不甘心。

小九舅舅的病原本经过手术后恢复得不错。稳定下来后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用经常往医院里跑。而是到医院里开上一些药,找本村的赤脚医生许开明打针的。许开明人如其名,不仅风度儒雅,而且熟悉时势政策,除去没有拿到医疗证外,他对中西医都会不少。闲暇时自己还会亲自上山采药。针对九九的病,许开明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建议林秀的外公外婆可以用他专门采的草药熏蒸。外公许大水也是有点文化的人,便很欣然地答应了,并且积极地熏蒸了几个月。每次全家背回一大捆的药草,浓浓地熬上一大锅。再把它倒在大大的木桶里。木桶上面支起了木架,上面拉上薄膜,一间密不透风的浴室就成了小九舅舅的治疗室。外公为了保证药效,每次都吩咐把烧得滚烫的水稍稍地晾一下就把小舅舅放进去。可怜的小九舅舅每次都要哭叫上好一阵子。还没上学的林秀守在外面,揪紧了心等着舅舅从里面出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也是病急乱投医,外婆决定找朱仙娘治治看。

同住水井湾,村里人信奉朱仙娘的不少。早些年朱仙娘也治一些怪病的,随着科学的普及,这化符水治病的生意才慢慢地少了。朱仙娘自有一套混合了佛道阴阳的说法,让人云里雾里的。许多人来时都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但一来二去,竟当真了。外婆程淑芬就属于这一类人。

八十年代,正是属于朱仙娘的黄金时期。——虽然早几年朱仙娘就把这门手艺传给了辣椒红徐平君,但此时徐平还没有接过业务。为着师傅还在,没有跟师傅抢饭碗的道理。

当程淑芬拎着家里平时积攒下来的鸡蛋赶到朱仙娘家的时候,堂屋里坐满了人排队。朱仙娘正在厢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呛人的烟火味从敞开着的门里一阵阵地漫出来。不用说,厢房里也是挤满了人的。程淑芬并不是第一次去。以前去都是为着女儿们的婚姻,这次可是关系着小儿子的性命,哪一次都至关重要。她打量着旁边的人,这些人都来是水井湾当地人。有男有女,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或表情轻松地谈笑风生。前者多半是跟自己一样遇到什么难事了,那些轻松淡定的多半是来还愿的,还有些谈笑的眼看是有好事了。有好事也来这并不奇怪,正所谓抽签算命,举棋不定。吃仙娘这碗饭的,八九都可以算得上心理医生了。这些连不经常来的程淑芬都会察言观色的。相同的是来的这些人都跟自己一样,都没有人是空着手来的,身边都或大或小放着个包袱。这里面装着的都是给仙娘上供的礼物。当时的规矩是有钱拿钱,没钱拿礼。这种规矩直到后来都没有变化,只是以后慢慢地用现金代替的多了。所以现场最忙碌的应该是朱仙娘的媳妇了,她一直不停地在厢房里进进出出,忙着从里面拎出东西来。程淑芬伸头张望:后院的房檐下挂着一溜儿腊肉!谁家过年前能有这么些腊肉也不能够,更何况这可都开春好久了。早就听小七说,开开几姐弟拿家里的窝窝头跟树林换腊肉吃(树林是朱仙娘的孙子)。小七也想拿家里蒸的粗粮馍馍跟树林换腊肉,程淑芬还觉得占人便宜了不够磊落,没有答应。看来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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