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节(1 / 2)
阳明之学门派众多,有王门七派之说,大致可归成两大派,其中的一派号称王学正宗,成员主要以官绅为主,比如大学士徐阶、张居正等人,这一派与朱子理学相融合,在官僚中迅速发展,并且一直延续至今,所谓外儒内释就是指这一派。另一派被称为贩夫走卒之学,成员以下层官员hé píng民为主,因为创立学说的王艮是泰州人,也被称为“泰州学派”,李贽、何心隐是其中的代表,与空谈心性的王学正宗不同,泰州学派主张“百姓日用即道”,“人人皆君子”,极端反对朱子理学,喊出“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的口号,公然蔑视王权、族权,官府视之为异端邪说竭力打压。何心隐、李贽两位先生死后,泰州学派在关内逐渐消声灭迹,但有趣的是在关外却成为丰州发展的指导思想。
“丰州人几乎清一色是穷人,泰州之学能在这里开花结果不足为奇,但为什么同样是心学,在关内沦为空谈心性,而在关外却大放异彩?愚以为乃是官府横加干涉才导致驱良逐恶,世间万物盛衰皆有定数,学问如此民生大事也是如此,世人自会择其善者从之,官府何须相扰生事,所以丰州倡导民治,限制官治,民间的事就由民间来做。”李富贵最后说道。
“丰州倡导民治,那么设义仓、开公学也是老百姓自己干的?”黄宗羲有点疑惑地问道。
“对,这还是明国的想法,不过明国朝廷要派粮、派捐、派丁,必然侵扰民间,想法虽好却做不到,而我们实行地方自治,百户所、千户所官员由百姓公举,卫所官员虽然是总理府下派,但也要经议事院批准,田赋、市税和劳务税随事权也下放地方,这样一来百姓可以自主缴税、自主用钱,也就没了怨言,还愿意出钱补充义仓、扩建公学,别以为百姓不知道好歹,没了官府他们活得更滋润。”巴图笑着答道。
“我早就说过官多乱政、兵多乱国,以众治代替官治才是解决治乱之源的好办法。”顾绛一拍大腿说道。
云荣使劲摇头道:“忠清错了,百姓看重眼前而不求长远,最容易受奸党、刁民蛊惑,大权在握绝对会滥用,民治只是以民为本而已,执政者还须选贤能,所谓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就是这个道理,但权柄的yòu huò太大,贤能久居高位也会腐化,所以丰州为政实际上采用制衡之策,中枢与地方制衡,民与官制衡,族群之间制衡,各种力量平衡,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相互妥协达成共识,因此得以实行善政。”
顾绛和士人们都低下头沉思,杨廷麟突然开口了:“我不得不承认你们治理有方,但这种治理之策只适用于小国寡民,如果今后地方大了、人口多了,你们该怎么办?”
杨廷麟的话一针见血,丰州过去只有巴掌大的地盘,人口也不过四五十万,日子过得虽苦却平平安安,但如今西至吐鲁藩、东至多伦诺尔都纳入掌中,人口超过百万,总理府越来越感到治理乏术,察哈尔、喀尔喀还有明国的西宁卫哭着喊着要加入丰州,都被拒之于门外,理由竟然是影响丰州人民的福祉。
“也许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圣人从来没提过天下一统,而是主张各国封建而治,尊天子而习周礼。”李槐今天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冒出一句话。
“玉山大谬矣,封建而治必然导致诸侯相争、生灵涂炭,进而外敌入掠、中国不保,天下惨祸目不忍睹,唯有真命天子一统天下实现大一统,才能使中国强大繁荣开创太平盛世。”刘之纶惊讶地站起来说道。
“是啊,唯有大一统才能集中国力办大事,比如抵御外侮、救灾济民等,偏邦小国做得到吗?”刘宗周也不禁摇头道。
“可是集中国力也可能办蠢事,而且危害更大,当今大明发生的一切不就证明了这一点?有大一统就必然有暴政、苛政,也必然有分裂,而每次分裂导致的大乱都使一半以上的人口丧生,前朝积累的财富也损失一空,其惨烈远远超过诸侯相争,二千年了治乱循环反复不断,今后一定也是如此,”李槐痛苦地摇摇头,握紧拳头向众人大声说道,“圣人从来没有说过大一统,这是那个暴君搞出来的,始皇帝把我们都耍了,他留下了大一统,也留下了暴政和治乱循环,这个恶棍死了二千年,却腐臭未去,还在遗害后世。”
“我读过的汉书不少,争夺天下的枭雄没一个好东西,最后获胜的真命天子一定是恶棍中的恶棍,中原百姓付出沉重代价获得大一统,却又不得不忍受恶棍的暴政,最后还是得面临治乱循环,我算过了,中原一百年一小乱,二百年一中乱,三百年一大乱,两千来从来如此,你们一定是走错路了,我想也许统一与大一统完全是两回事。”鄂尔泰说道。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在座的士人都是学者,明白李槐、鄂尔泰讲的是实话,但二千年没解决的问题,谁又有能力解决?过了好一会儿,黄宗羲向李槐拱手说道:“玉山兄,在下以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于一姓之兴亡,而在于民之忧乐,改封建为郡县实为始皇帝化天下为私有,其固然不可取,但以封建治理地方又如何治理山河之害、制止诸侯之争、抵御外寇之辱?玉山兄可有解法?”
“无解,再过五百年还是一样,”李槐摇摇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远处,若有所思地答道,“丰州有《富民强民令》,也许等到民间力量足够强大,一切都好解决了。”
“玉山兄,受教了,在下读过《富民强民令》,农牧为本,工商优先,民可享其利,而官不得专其利,实乃真知灼见啊,民间力量如果强大到可以制衡朝廷,那么就不会有暴政、苛政,大一统也就变成统一,也许这真是解决封建之弊的良方妙药。”顾绛突然站起来鼓掌大笑。
众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纷纷献计献策,会议一连开了三天才结束,刘宗周最后得意洋洋宣布实学社成立了。士人们提议仿效复社也举行一次庆祝集会,于是大家跑回归化,召集丰州书院、工商书院和西学书院的弟子共二千余人游行,老百姓都看傻了,读书人上街游行还是第一回见到。
常书接受了《自由报》、《公民报》的专访,明确指出实学社的成立证明“衣冠华夏未必在关内”的观点是正确的,丰州人有了自己的学说从此就是文明人了,他还解释了“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的含义,圣人所说的诸夏是指道德礼仪之国,而夷狄是指野蛮暴虐之国,丰州最讲道理懂礼仪自然属于诸夏之国,清国肯定是夷狄之国,而原来的诸夏之国一旦变得野蛮暴虐则是失败之国——虽然没明说,但谁都听出来失败之国毫无疑问是指明国。
乱哄哄闹完,士人们作鸟兽散,成群结伙返回关内,此时没人想到,这场闹剧一般的昭君墓会议将给历史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黄宗羲、顾绛被留住了,云荣、常书一定将这两位青年才俊引荐给李榆——大统领正在关内焦头烂额,一时还回不来。
八月初,李榆首先到达新平堡与关内三镇总兵秘密会面,今年旱蝗严重程度超出想象,持续的大旱造成汾水、漳河枯竭,大片田土绝收,百姓纷纷沦为流民,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景象触目惊心,也幸亏这三个家伙讲义气,使出全力设卡堵截,把流民尽可能挡在边墙之内,否则李榆恐怕要急得上吊。四大军头都觉得前景不妙,王朴紧挨着丰州还可以做点生意,混一天算一天,虎大威的防区灾荒最严重,实在熬不下去了,打算跟随杨嗣昌去湖广剿贼,杨国柱则坚持要把张家口堡让给丰州,以便再开辟条商路让他也沾点光。军头们唉声叹气谈了一天就各自散去,李榆又赶往阳和去见宣大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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