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上琼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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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普照,万物回春,孚琛修行百余年,季节轮换,寒暑更替已不知见了多少次,然从没一次如此刻这般触动人心。

他沐浴日光之中,身后碎石声轰震,不绝于耳,“地法天功大阵”已彻底被破,这阵法本即依山傍水而生,依水土轮转而不息,此刻阵破则水土颠倒,山崩地裂,转头望去,高耸云端的雪山之巅已分崩离析,即将夷为平地,而于山石凹口处,原本深藏于洞底的潭水骤然涨高,已成内湖。

此阵法巧夺天工,繁复几无可解,若非误打误撞破了阵,便是修为通天的大能修士,也可能在其中被困而死。

当然还有一法可破阵,便是在洞中努力修行,争取早日飞升登仙,只是此法几近谵妄,修士亦凡人,受困不得脱还能安之若素者能有几人?便是孚琛自己,扪心自问,若再关个一甲子,他不定便要弃仙入魔了。

日复一日的孤寂,毫无希望地等待,一成不变的环境,单调到极致的声音,到得最后,但凡有离开此处的一线可能,人都会本能抓牢不放。

真到那个地步,为正或为邪,成仙抑或成魔,根本没什么区分的意义。

幸而孚琛习的是刚猛坚正的“紫炎秘文”大法,这功法与琼华派讲究中正平和的正统道修心法不同,随着功法越深,于习者心性淬炼越是强硬,若非他道心稳若磐石,只怕也会被这“地法天功”大阵逐渐将意志蚕食干净。

然“紫炎秘文”大法释放之时,灵力中自带激越凌厉,焚毁一切的霸气,终究失了修道人宽厚中正之意。孚琛习此法苦心瞒着琼华派上下中人,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他深知琼华派的修道理念,紫炎秘文再好,也与中正平和的道统相悖,师尊涵虚真君第一个就不会赞成自己的爱徒修习。

涵虚真君讲求无有统一,心息依虚的修行正道,可这些根本不知孚琛平生所愿,他胸中有凌云志向,也深埋着恨意和惧意。幼年之时,他亲眼目睹大能修士如何弹指间令家人灰飞烟灭,那等轻描淡写,仿佛杀戮不是人,而是蛇虫鼠蚁一流。那个时候他就发誓,只要还活着,便决不允许自己无足轻重,决不允许自己沦为谁都可欺侮灭杀的蝼蚁,谁都能毫无顾忌踩至脚下的烂泥。

故明知“紫炎秘文”太过刚硬,杀气太重,孚琛也非习不可。习此功法近百年间,孚琛修为一日千里,获益良多。然而时日越久,习这功法的弊端也日益显露,入金丹期后,他的修炼开始阻滞重重,金丹后期更是徘徊数十年,数十年间,“紫炎秘文”也未尝进阶,且每每一运灵力,丹田处便有刀割痛感。

此情形便如一个人奋力登山,初初有仙履相助,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然越登高处,那仙履越成铁鞋,负累重重,还无法抛舍。

孚琛心知哪里地方不对劲,上古秘法乃飞仙修士所撰,洋洋洒洒分十二层,他只练到第九层就练不下去,不是秘法有问题,而是他自身哪里出了岔子而不得知。

此番与榘螂怪缠斗也是,事先分明做了万全准备,可斗至酣处,紫炎刀忽而运转迟滞。灵力絮乱,这才让那怪物有机可乘,咬了一口。

榘螂怪毒非同小可,顷刻间将金丹修士拖入幻境当中,那毒物所造幻境皆依人心底最不愿启齿之事,孚琛在那片刻之间将自己整个童年又经历了一遍。

记忆中栩栩如生的父母慈爱,长兄宠溺,无忧无虑的稚童成日里调皮捣蛋,不思上进,家里人纵是责罚,也舍不得打骂,有的也只是温言教导。长兄爱他比父母更甚,多数时候,母亲已然举手要打了,他只需尖叫跑开,躲到兄长身后,自有敦厚温良的大哥拦下母亲的巴掌好生劝慰。

他甚至还记得,长兄摸着自己的头笑道,咱家的小祖宗只需每日快快活活的,别惹是生非弄伤自己就好。

幻阵中孚琛痛入心扉,他想原来我亦有过那般光景,双亲健在,家境殷实,没心没肺,整日里最大的烦恼,不外是怎么捉弄新来的家学先生,是拿青蛙吓唬他,还是往他的书页上涂墨汁。

如此而已。

可惜风云突变,家园顷刻成废墟,那夜父母将他藏起,长兄以心头血开传送阵送他离开,他所有的一切突然间烟消云散,那些痛苦,孚琛原以为已遗忘,却在幻境之中才醒悟,原来自己在最后诀别那一刻,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

连一句话如“我不要走”这样的废话,都没说。

他为此心如刀绞,几在幻境中遭心魔反噬。

幸得这傻徒弟嗓门够大,大到他在幻境中都听得一清二楚。

醒来时灵力已流失近半,他放开全部紫炎秘文之力,以最原始的方式砍杀了榘螂怪,破了地法天功大阵。

日光湛湛,映得脚下白雪皑皑,晶莹剔透。他虽灵力耗费极大,体内余毒未清,然此刻却有种想仰天长啸的痛快之感。

终于出来了。

孚琛目视远方,无悲无喜,心忖,既然出来了,该做的事,可又该继续了。

身边传来一下忍痛的抽气声,孚琛这才想起还有个傻徒弟,他转头看去,曲陵南盘腿坐起,挽起手臂,正在翻看自己的伤口。

那榘螂怪想必也咬了她,伤口狰狞不平整,显见是被咬的。

那她为何全无中毒反应?

孚琛此时脑子里该有的慎密又都回来,他皱了皱眉,过去抓起小姑娘的手腕,只见那里伤口咬痕齐整,且两只手都有。

榘螂怪若要吸干一个人,咬一处尽够了,孚琛又以神识一探,只觉小姑娘体内经脉裂缝甚多,丹田受损,受伤极重。

相比之下,她浑身骨头多损伤,皮肉擦伤甚多这些,反而是小事了。

可就这样,这徒弟还冲自己笑得那么傻。

孚琛自储物袋中拿出一颗“归真丹”递给她,小姑娘低头吃了才问:“师傅,你给我吃啥?”

“治伤的,别多问。”孚琛手起迅速封住她各大穴位,运起“紫炎秘文”功法,掌心凝聚一团紫气,缓缓附在她手腕伤处,紫气宛若暖流般潺潺流过,小姑娘舒服得打颤,她低头看,那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留下一个暗红伤疤。

“你经脉受损,归真丹只能润一时之用,却无修复经脉之功,”孚琛皱了皱眉,道,“真是麻烦,原本就只有练气期三层修为,这下好了,跌到一层了。”

小姑娘毫不在意,道:“哦,一层就一层呗。”

孚琛想呵斥她不思上进,可见她一张小脸煞白无血色,想起适才洞中一睁眼即见这徒弟独自支撑战局,那些责备话语便憋了下去。他又想起那“四象归土盏”原是极为实用的防御法器,人入其内,气息隐蔽全无,而却无碍观看外头动态,这等法器拿来防御凶兽灵兽最为有效,他将小姑娘抛掷其中,看起来是保她性命,可实际上却是出于私心,怕这日后能派上大用场的徒弟白白送命了可惜,同时也是托大,自以为“紫炎秘文”功法霸气十足,够格与榘螂怪一战。

然他却险些陷入幻境出不来。

那这徒儿如何能出四象归土盏,又如何能独自周旋榘螂怪呢?

孚琛催动神识,探入小姑娘体内,直达丹田,却见一片空空荡荡,全无异象,灵力所剩无几,虚弱得来个凡人就能一剑戳死她。

经脉是比常人要更坚固宽广,然这点异常,也不见得有多了不得。

孚琛疑惑不解,再探她灵根,原此女娃有木、火、土三灵根,资质不上不下,若仙缘丰泽,修为也未必低下到没法看,且有他罩着,日后修为进阶至筑基旋照,辟谷金丹,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此时一探才发觉,曲陵南体内原有的土系灵根微弱到所剩无几,木系灵根竟然隐隐发亮,金系灵根也熠熠生辉。

孚琛惊诧莫名,以为自己看错,又探了一遍,再度确定真个是木系与金系灵根粗壮了不少,若非如自己这般神识深厚的修士,寻常修士若不细查,没准会以为这小姑娘就是两系灵根的好苗子了。

四象归土盏属土性法器,木克土,小姑娘想来是全力催动木系灵根,木系灵力灌入其中,误打误撞打开那个防御罩。

孚琛微一沉吟,换了种堪称亲和的微笑,问:“知道痛了吧,看你往后还敢不敢不自量力去找死。”

“痛是痛啊,可不找死就是等死,那还是找死好,没准死不了呢师傅。”

孚琛皱眉:“你年纪小小,哪来这许多奇谈怪论?”

小姑娘正经地叹了口气道:“师傅,一听你这话就是没当过家,你不晓得寒冬腊月饿肚子的滋味,人要真饿起来,便是给你一把刀去宰杀大虫豹子,你也敢去的。”

“为何?”

“不杀了它就不能吃它啊,难不成等着它来吃你?”小姑娘高兴了起来,比划着告诉她师傅道,“我打猎可在行了,便是这么大的老虎我也不犯怵,我跟你说哦师傅,畜生都是有灵性的,你不怕它,就该它怕你了,你下刀但凡慢那么一丁点,它就能咬断你的咽喉……”

孚琛沉默了,看着眼前因提及她在行的事而目光发亮的小姑娘,忽而觉着自己拐弯抹角试探她有些无聊,他清清嗓子,直接问:“你怎么在榘螂怪手下打了那么久还不被它吞了?”

“它想吞我,我就狠狠揍它,揍完赶紧跑呗。”

“你的血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心忖这问题要说到自己姓曲,又能以血引阵,又能吸走怪物身上力气这些了,这么多事说出去太长太复杂,她自个都没明白怎么回事,怎么跟师傅坦白?再说了,她可牢牢记得瘸子说不能告诉人姓曲的话,且在瘸子之前,她也记着自己亲爹因自己姓曲而要把自己如何如何。

妖魔。

傅季和娶的女子这么骂过她。

她虽年幼不晓事,可对人的好恶却有野兽一样的直觉,她晓得自己身上的异常怕是非同小可。

这事不仅不能说,而且说出去,还得被人厌弃唾骂。

曲陵南瞥了自家师傅一眼,心忖你到底还不能算成仙,只要你还是凡人,你就难保见识短浅,会当我是妖魔。

还是不说了。

她于是捡要紧地回道:“那丑玩意想吃了师傅,我就咬自己,放点血引它先吃我呗。”

这也算不得撒谎,当时她确确实实是放血破阵,引榘螂怪过来。

只是师傅不用知道那么多细节,就如她往常历尽千辛万苦扛着猎物回家,娘亲只需知道今儿个有没有肉吃就成,至于这过程受了多少伤,她也一句都没对娘亲说。

被照料的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有的没的。

孚琛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小姑娘目光坦荡,直视自己,眸光清澈见底,全无半分犹豫,就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

她不是撒谎。

孚琛莫名地安了心,他破天荒以手遮住小姑娘眼睛上的日光,温言道:“睡吧,你的伤需休憩。”

“那师傅你呢?”

“我在一旁看着。”

“别乱跑啊,”小姑娘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待我好了再给你找珠子去。”

“行了,闭眼吧。”孚琛手一拂,一个“昏睡术”使过去,总算让这孩子闭上嘴。

他托起这个傻徒弟,徐徐往山下飞去,丹田处关窍阻滞又裂开三分,这回,他要找个靠得住的地方好好冲关。

天地下,最靠得住的地方,莫过于在师尊涵虚真君身边了。

琼华派离了数十年,也不知变化几何,看来是时候该回去了。

曲陵南这一觉睡得夯实,小姑娘已有多年未尝如此好好睡过一觉,便是幼年在娘亲身边,她也不曾如此踏实过。

以前在山里头,每晚入睡前,她必做的事均是先查好门窗炉火,再数好屋里剩多少口粮,躺下后还得默默盘算明日能做多少活计。有时候半夜里有个风吹草动,还得起来提灯拿刀巡夜,最怕刮风下雪天气,屋漏偏逢连夜雨,收拾起来没个完。

小姑娘虽对娘亲没指望也没怨怒,可当冬天实在太冷,夏季实在苦长时她也会想,若情形不是这么糟,日子没有这么难,她会过得怎样呢?

比如,若她也有爹在,娘也像样些,那日子可会好过好多?

再比如,若自己是个男孩,而非女孩,那个子可会长快些,力气可会不同些,昨日射不中的那只麋鹿,是否今日便能拖回来佐餐?

小姑娘心知肚明这些念想换不得吃喝还耽误工夫,可做活之余,嚼着草根子潜伏在灌木丛后守着陷阱时,她偶尔还是会放纵自己做这些无用的白日梦。

譬如给自己舔一下臆想中的糖,舔一下,甜味出来了,那些真正的苦,吞下去便也不算如何。

那会她就想,若有朝一日她曲陵南也能不愁吃穿,不忧寒暑,那她就不再骂这贼老天。非但不骂,她还要跟愚夫愚妇一般,初一十五叩头烧香,次次不落。

她从未想过自己下山竟能遇上师傅,这师傅身上毛病虽多,可他所有的毛病加起来都比不上“他是我的师傅”这句话来得重。

有了师傅,便意味着这世上再不是独自一人,便是以身涉险,以命相搏,总也不再是孤军奋战,无所归依。

想那般丑陋厉害的榘螂怪,都被师傅一刀削掉半个脑袋,小姑娘心里就觉着这个师傅拜得值。

更何况冰洞里一遇上动真格的危险,师傅想也不想,一把就抓起她丢入那个四象归土盏中。

师傅如他所许诺的那样,有他在,她就不用怕。

小姑娘从未试过有谁将她护在身后,她觉着很新奇,新奇之余,又有些酸涩,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着每每想起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诺大风险都挨了过来,余者便皆是小事,自那盘根错节,单调枯燥的冰洞一出来,则世间所见皆是可爱之物,便是睡梦里,呼吸到的空气,嗅到的味道,皆是花香草甜,暖阳和煦。

最紧要的,是师傅还在。

有师傅在,便是再厉害十倍百倍的凶兽,他也会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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