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倾心(1 / 2)
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菏泽定陶西接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
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
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冈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
一座高冈之前只见冈上黑压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
冲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罢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
抢步上冈。岳不群、岳灵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轿子抬
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 东一簇西一堆人头涌涌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岳的草莽汉子。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
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
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悴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
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
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措手不及。”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
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
……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
倒便只余下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
开免有受礼之嫌。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
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
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
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
杯。黄伯流一挥手便有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冲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
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
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都道:“令狐公子
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皱起了眉头寻思:“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
对他好便跟他们说甚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
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
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
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
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
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
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甚么来?”
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令
狐冲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
放了他们。”拍拍拍六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
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
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替他
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转过头来见
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甚么用。”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
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
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
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
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
不须再劳心神了。”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
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
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
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
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
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
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
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
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
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
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
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
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
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
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
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
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
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
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
“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
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
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
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冲只
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
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
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
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
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
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
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
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
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
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
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
起?”说着连连摇头。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
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
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
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
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
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
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
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
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
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
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给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
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
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气干云令人心折。”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
本来的一头乌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
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
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
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
地下。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
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
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
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
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
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
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
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
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
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
我结交他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
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这
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
“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
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
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
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
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
子说甚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
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
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不会得
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
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
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
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
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
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
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
“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
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
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
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
三师弟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
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
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
小师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
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
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
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
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
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
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
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
草棚之门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
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
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忽听得远处
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
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
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
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
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的前辈心想:“他
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
来。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
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人一齐大笑。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
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
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是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
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是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
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明门
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
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道:“辛师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听了这句话
知道这人姓易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师兄。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那姓
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刚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么希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甚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令狐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
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少年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到这里干甚么来啦?”令狐冲见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
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
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
“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
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道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
没来由的又见甚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内力全失毫无抵御
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华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
:“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
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岂不教江
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
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
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罢!”那姓易
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见希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
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
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问道:“你凭
甚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
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
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罢。”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
秘还有甚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甚么
名门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
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
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
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
断你三根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
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
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
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
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
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谭
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
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
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
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
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
易的连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
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先至噗的一声响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
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
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
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
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
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样?”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
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令狐冲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
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
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游目四顾
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草棚内琴声
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
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
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
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强徒该我谢
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
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
会问道:“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
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伤势沉
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
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
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
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
死死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
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
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
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
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
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
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
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
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
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甚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
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
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系?”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
背那也没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
上来。走了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令
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
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
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
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
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
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
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
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是剧毒无
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
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说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
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
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
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婆婆问道:“
干甚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平一指活的时候已没甚么好看变了尸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罢。”令狐冲“嗯”
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
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
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
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
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
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
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
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
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
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
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
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
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这些人的
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
、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甚么
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
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甚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
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
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东西
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
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么缘故?”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
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
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
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甚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
句话便将他们配去东海荒岛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
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
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
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
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
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声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
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
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
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
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说话易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
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
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
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
敝业师安好。”
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更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
这是易国梓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曾会过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
辈。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
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梓是你打伤他的吗?”
令狐冲道:“一时误会算不了甚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
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
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
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
了好大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
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易国
梓怒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冲叹了口气淡淡的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
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明
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
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的辈份也高于令狐冲。易
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令狐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