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2 / 2）

被在场所有人瞩目着的裴清沅，其实并没有听清楚身前的裴言说了些什么，嘈杂的噪音尖锐地刺痛着他的耳膜，嗡嗡作响，脊背一片冰冷，灵魂却像是抽离的，他无法做出任何得体的回应。

裴清沅的目光越过了看起来精致光鲜的裴言，恍惚地看向他身后那桌上的一对夫妻，女人穿着熟悉的酒红色缎面长裙，裴清沅知道这是对她而言有特殊意义的一套礼裙，只会在最重要的场合拿出来——长裙华丽，而女人的柳眉却紧紧皱起，她挥手招来了酒店领班，表情冷凝地说着些什么。

除了刚见面时的那一瞥，此后她再也没有看过曾经的儿子一眼。

酒店领班一边听，一边下意识望向远处的裴清沅，眼神里流露出迁怒和无奈。

于是裴清沅读懂了女人的指令，在被人驱赶之前，他强迫自己转身，主动离开这间本该充满喜悦和欢乐的宴会厅。

没有被理会的裴言站在原地，咬了咬下唇，不知所措地看着“哥哥”的背影。

很快便有人安慰他：“别多想了，只是个意外。”

“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开心点，别管外人。”

窸窸窣窣的话语钻入裴清沅的耳朵，里面不乏熟悉的声音，曾经是他同学或朋友的声音。

少年的脚步隐隐颤抖，他在努力克制着，也许是手里的托盘太重，重得快要压垮他整个身体，和他全部的灵魂。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

一个月前，他家境优渥，是旁人眼里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有一对恩爱又光鲜的父母，有光明宽阔的未来。

而现在，他回到了真正属于他的家，一个平凡普通的家。

裴清沅本以为从小被调换这件事带给他的影响，只是要适应一种新的生活，与一对新的父母从头建立感情，他才十七岁，或许都还来得及。

然而在他搬回去半个月后，已经归属他的房间里依然放满了属于上一个主人林言的东西，林言回到了衣食无忧的新家，许多旧衣物都没有带走，他的亲生母亲罗秀云也没有丢掉，任它们塞满那个不算宽敞的房间，只给裴清沅留下一丝敷衍的缝隙。

正像他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那天，憔悴又瘦弱的罗秀云抱住他大哭，他的余光却清晰地看到，罗秀云不舍的目光分明投给了站在一旁茫然无助的林言。

十七年前，怀着孕的罗秀云家境贫寒，丈夫患癌更是令整个家雪上加霜，为了给亲生儿子更好的生活，罗秀云咬牙住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然后大着胆子在医院调换了他与林言，此后两个家庭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轨道。

丈夫病重去世后，始终被愧疚之心缠绕的罗秀云倾尽全力对林言好，单亲家庭里相依为命的亲情渐渐跨过了血缘的藩篱，哪怕是在见到阔别多年的亲生儿子裴清沅之后，她的心依然放在了林言那里，常常与林言联络见面。

得知真相的裴父裴母起初对罗秀云恨得入骨，幸而她将林言养得很好，善良纯朴又讨人喜欢，几日相处下来就和亲生父母变得很亲近，他对养母感情颇深，不断替她求情，才让裴明鸿夫妻放弃了追究责任的打算，甚至要与罗秀云和睦相处。

但亲生儿子失散十多年的恨意无法消散，便自然而然地蔓延到了裴清沅身上，这个养育了十七年的冒牌儿子。

所以裴清沅很快被送回了罗秀云身边，学籍也迅速从原本就读的名牌高中转走，因为林言即将转来这所学校，裴明鸿夫妻不希望儿子的高中生活受到影响。

尽管裴清沅也曾是他们的儿子。

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突然成了不被爱的弃子。

而其中最可笑的部分在于，是裴清沅先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可能有问题，随后主动告诉了父母去做调查，才有了此后的事，因为他担心自己可能占据了别人的人生，那样不公平。

可到最后，却没有人考虑这一切对他来说公不公平。

亲生母亲对他又爱又怨，怨更多，因为是他打破两个家庭平静的生活，让隐藏的秘密浮出水面，导致林言离开了她。

裴清沅很快就读懂了那种复杂的目光，他想，往后或许需要自己养活自己了。

他没有动用在裴家这些年攒下的钱，而是试着去打工，因为他知道那些钱是给裴家儿子这个身份的，并不是给他。

虽然他被转到了林言曾经就读的二中，但狸猫换太子的事情尚未传开，新高中的同学们还不知道裴清沅的过去，只以为他是家境不好，几天前有同样在勤工俭学的同学问他想不想接酒店服务员的周末兼职，说是时薪很高，但要求外形好，个子还要高，他不符合要求，索性介绍给裴清沅。

裴清沅如约来到酒店，经过简单的培训，换上体面的制服，领口会打一个漂亮的领结，他看着玻璃镜面里映出的自己，想起即将到手的薪水，觉得未来也许会慢慢地好起来。

然后他端着银色餐盘推开宴会厅的大门，猝不及防地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曾经的父亲和母亲，曾经熟悉的高中同学，曾经关系不错的富二代朋友……他们看见裴清沅，纷纷露出了令人难堪的复杂表情。

这是裴父裴母准备将刚改了姓的亲生儿子裴言正式介绍给身边圈子的宴会，他们希望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孩子往后会拥有最多的宠爱，最顺遂幸福的人生。

可惜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差点就要破坏这个美好的夜晚。

目光如芒刺在背，裴清沅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他要走出去，走出这个对十七岁少年而言会击碎一切自尊的地狱。

即使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走去哪里。

“你想哭吗？”

一道小小的声音突然在他脚边响起，同时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裤腿。

裴清沅愣了片刻，低下头，就看见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男孩，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注视着他，头发却乱糟糟的，衣服也皱皱巴巴，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他看着这个陌生小男孩比自己还狼狈的样子，没有哭，却笑了，笑得眼睛微微发红。

一时间，裴清沅好像忘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哑着声音问他：“你怎么了？”

小男孩闻言一僵：“……没什么，风有点大。”

他立刻用胖乎乎的小手整理起自己的头发，口中还碎碎念着裴清沅听不懂的话：“怎么换了形态还是会炸毛，拜托你下次别刮龙卷风了……”

裴清沅在宴会厅的门外被拦下，此刻场内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仍有不少人关注着他的动向，还有一个始终跟在裴言身后的少年不怀好意地向他走来，想尝一尝落井下石的美妙滋味。

“裴少爷别急着走啊，好久没见了，不如坐下一起吃啊？”

裴清沅背对着来人，没来得及理会对方，他看见眼前的小不点脸上露出了与年龄很不相称的严肃表情。

“我可以帮你改变命运。”身高才过他膝盖的小不点颇有气势地扬起脑袋望着他，“如果你相信奇迹的话。”

这是季桐为自己精心设计的出场台词，他本来想搭配一个拥有刀削般面孔的冷峻黑衣人造型，可惜根据宿主的成长度，他的人类形态只有三岁左右，导致实际效果似乎有点好笑。

裴清沅当然也觉得可笑，但周围的世界如漩涡般挤得他快要窒息，于是他怔了几秒后，鬼使神差地反问：“那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已经不再相信会有好运无端地眷顾自己。

小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眸望着他，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在突兀响起的肚子咕噜声里，他踮起脚尖扯了扯裴清沅的衣角，理直气壮道：“不能浪费食物，趁它还热着，我来帮你解决吧。”

他们一起望向那块方才还很沉重的银色餐盘，棕褐色的香煎羊排表面冒着油星，肉质鲜嫩，焦香四溢。

“只要一块羊排，”小男孩的笑容明亮，似乎令一切都轻盈了起来，“以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