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献芳樽内室乞恩 受私贿后庭说事 (书童儿因宠揽事 平安儿含愤截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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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回全写权力的滥用。细读这一回,我们最终会发现,权力到底意味着什么。

韩道国随着应伯爵,来找西门庆为兄弟和妻子求情,西门庆不在书房,书童打发画童到“后边”请去。画童首先来到金莲处,被春梅一口骂走:“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儿地跑到这里来问!”可见西门庆先前在金莲房里何等之多,近来才改了腔儿,常在瓶儿处,也可见画童不够灵变。春梅一声唾骂:“贼见鬼小奴才儿!”传达了许多的醋意与不悦。再相比瓶儿屋里,瓶儿在炕上铺着大红毡条,为官哥儿裁小衣服,奶子抱着哥儿,迎春执着熨斗,西门庆在旁边看着——这种温馨的家庭情景,在西门庆真是何尝有过!金莲那边,不写其冷落,而冷落如见。其实金莲受宠时,娇儿、玉楼、瓶儿、月娘屋里又何尝不冷落,但是这些人没有一个有金莲热,热人一旦冷落下来,凄凉况味不免更胜他人十倍。

西门庆如今身为千户,相当于警察局副局长,几句话便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韩道国的问题。绣像本评点者眉批:“有权有势,想起来官真要做!”这已是西门庆第二次滥用手中权势为自己的亲信朋友办事:第一次用影写,虽然事情发生在韩道国之前,反而在韩道国告辞之后才由西门庆自家对应伯爵道出:是把刘太监兄弟盗用皇木盖房子的事情轻轻断开。有趣的是,关于刘太监的案子,西门庆的同僚夏提刑“饶受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慌了,又拿着一百两银子来求西门庆。从西门庆嘴里,我们得知一百两毕竟还是小数目,“咱家做着些薄生意,料也过得日子,那里稀罕他这样钱!……教我丝毫没受他的”,夏提刑恐怕还是嫌钱少才如此发狠。这件事,终于被西门庆主张着从轻发落。“事毕,刘太监感情不过,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匹妆花织锦缎子,亲自来谢”。这次西门庆倒没有不肯受——何则?鲥鱼者,美味也,用应伯爵拍马的话来说,拿着银子也难寻的东西也。正因如此,伯爵才极力形容得到西门庆分惠的两条鲥鱼之后,视为罕物儿的情形,以满足西门庆的虚荣心:“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坛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

讽刺的是,西门庆随后告诉应伯爵说,夏提刑“别的倒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蹋婪,有事不问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这话倒真亏他说得出口。再想第二十六回中整治来旺儿,西门庆曾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贺千户。则夏提刑受贿,由来久矣。第十九回,指使地痞流氓整治蒋竹山,也是夏提刑把蒋竹山痛责了三十大板。这两次,西门庆都委实亏他“不问青红皂白”也。

我读此书,每每赞叹应伯爵之为人:他的绝妙辞令固然不用说了,但绝妙辞令不是凭空来自一张嘴,而源于体贴人情之入微——也就是说,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令人快意或者不犯忌讳也。比如他为夏提刑开脱说:“哥,你是稀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既对夏提刑表达了体谅,实际上又是奉承了西门庆的家财丰厚有根基,“境界”比夏提刑高,不稀罕一百两银子这样的小钱,所以西门庆听在耳朵里面自然受用。

那些捉奸的小流氓本想敲诈韩道国一家,结果韩家有西门庆出来为之作主,于是几个光棍儿反而被倒告一状,只好集资四十两银子,也来贿赂应伯爵。应伯爵来找西门庆的男宠书童,只说“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于是书童让他们“再拿五两来”,随后从这二十两银子里,抽出一两五钱买了金华酒、烧鸭子等美食来转求瓶儿。当瓶儿问他受了多少钱,书童告诉道:“不瞒娘说,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四十两贿赂,一层一层使下去,平白便宜了这些中间人。尤其是应伯爵,先为韩道国说情,再接受对立面的贿赂,可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作者写世情,写腐败,真是生动极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联想到前次的盐商王四峰,他下在监狱里,托了认识的乔大户,乔大户来找西门庆,西门庆又去求蔡太师,与几个光棍托伯爵、伯爵托书童、书童托瓶儿、瓶儿以花大舅的名义求西门庆,层层转托,层层受贿,有何二致哉!

西门庆不接受刘太监的一百两银子,因为他哪里稀罕这个钱,只为了“彼此有光,见个情”,而那四十斤鲥鱼,远远比银子本身令他觉得“有光”。所以必分给应伯爵者,不是多么关爱伯爵,而是就算鲥鱼这样的美食,在家里面独吃有何趣味?必得有一溜须拍马的人赞叹一番,享受起来才更有意思也。写到这里,我们要问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权力绝不仅仅意味着钱财或者更多的钱财。从一方面说,权力意味着四十斤糟鲥鱼——有银子也不一定买得到的稀罕东西;意味着上等的物质享受而不仅是干巴巴的银子。从另一方面来说,权力意味着“有光”——一种不关钱财、也不关物质享受的虚荣心的满足。比如书童送给瓶儿的鸭子与金华酒,只不过是花了一两五钱银子买来的吃食而已,瓶儿手头何等有钱,哪里会是在乎一只烧鸭子和一坛子金华酒的人?瓶儿重视的分明不是美食,而是书童的奉承:“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重视的是感受到自己生子后在家里的地位和权势。自从瓶儿来西门庆家,总是想方设法讨别人欢心,还没有人如此来讨自己的欢心,瓶儿的欢喜之情,从一口一声叫书童“贼囚”就可看出。

再到瓶儿对西门庆说情,就只以“花大舅”(到底不知是西门庆哪门子的“大舅”!)为借口,不消贿赂矣,西门庆却也立刻一口应承下来。这里作者再三强调“前日吴大舅来说”而西门庆未依,再次从侧面写出瓶儿之得宠。瓶儿又劝西门庆少要打人,为孩子积福,西门庆回言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儿。”俨然是秉公执法官员口气,讽笔可笑。

春梅抱怨西门庆只顾和瓶儿喝酒,不想着多派个小厮去接从娘家回来的金莲,一方面写西门庆宠爱瓶儿;一方面写春梅护主(也是护自己、醋瓶儿);一方面又极写春梅心高气傲的神态:瓶儿给她酒,她不喝,说刚刚睡醒起来,懒得喝;瓶儿说金莲不在,你喝点酒怕什么,春梅立刻答说:“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里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意谓我哪里是怕我的主人,我只是自己不稀罕喝而已;瓶儿不能识人,才说出那样的话,难怪被抢白。于是西门庆便把自己手里的一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给春梅,春梅也只是“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西门庆喜爱春梅,春梅没有小家子气,都在这个细节里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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