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 (文嫂通情林太太 王三官中诈求奸)(1 / 2)
一“表里不一”的讽刺
此回讽刺林氏、西门庆、文嫂诸人,主要手法是连用“表里不一”的语言。也就是说,语言表面上的冠冕堂皇,掩藏了内里的肮脏污秽。然而语言的表面越是彬彬有礼,就越发衬托出这些人物动机和行为的无耻,整个修辞效果也就愈发滑稽可笑。
文嫂引动林太太一段,应该和王婆设计勾引金莲、冯妈妈说合王六儿一段参看。金莲本来已经见过西门庆,早就有意了,而本性好强,所以得到王婆、西门庆大灌米汤,便立即软化。王六儿也是早就怀着勾引西门庆的心思,当时正值女儿出嫁、丈夫送亲、独居不惯,冯妈妈以解除寂寞、得到利益两件事加以打动,正合在她的心上,一说便成。惟有林太太,身处富贵,结交的情人也不少,所以文嫂着意要把西门庆的家业、势力、相貌、性情说得花团锦簇,但是首先从她喜欢嫖妓的儿子王三官入手,既开始了一个难以骤然开始的话题,又提供一个初会的借口:“昨日(西门庆)闻知太太贵诞在近,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往来相交,只央挽他把这干人(即三官的帮闲们)断开了,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一席话,巧妙含蓄,只是难为她如何想出“四海纳贤”的妙语!
王招宣府是何等地方?是金莲九岁被卖入、学习弹唱的地方。金莲在这里,“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做张做致,乔模乔装”。这些伎俩从何学来?我们可以想象。前回爱月儿对西门庆描述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模乔样,描眉画眼,打扮得狐狸也似。”金莲十五岁的时候,王招宣死了,金莲才被母亲潘妈妈以三十两银子转卖到张大户家。第一回中就已埋伏下的笔墨,至此始见着落。
西门庆去招宣府,从后门进入,偷偷摸摸,暗暗悄悄,何等诡秘。然而一旦进入后堂,里面忽然“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王三官儿的祖爷、功臣王景崇的图像,“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个大字,两壁隶书对联道:“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这段描写,与林太太、王三官儿寡廉鲜耻的行为形成了绝妙对比。而西门庆眼中看到的画像与对联,正与林氏从帘子里偷看到的西门庆映照。这段描写,仿佛是上文王景崇像赞的下联:“见西门庆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头戴白段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裘,脚下粉底皂靴,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下接:“林氏一见,满心欢喜。”妙绝。
然而作者到此,兀自不肯住手,下文描写二人人港,更是曲尽嘲讽之至。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全然不描写林氏的相貌。无论爱月、文嫂,都没有具体地谈到过林氏容貌如何,一个只说“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像三十岁的”,另一个又只说“生的好不乔模乔样”。此处在西门庆眼中,也只看到她的衣饰而已:“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袄,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襟裙子,老鹳白绫高底子鞋儿。”并加上两句匪夷所思的绝妙赞语:“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屄的菩萨。”那么,西门庆勾搭林氏,其实最主要的是为了报复王三官儿与桂姐,是为了三官儿十九岁花枝般的妻子(别忘了她还是声势显赫的六黄太尉的侄女儿),也是为了借着征服林太太,征服招宣府“世代簪缨、先朝将相”的高贵社会地位——这种世家地位,无论西门庆结交多少权贵,家业多么豪富,都是望尘莫及的。
作者曲折的讽刺,都在林氏、西门庆与文嫂的对话中摹写出来。二人见面,礼数越是周到,语言越是正经,就越是觉得不伦。比如林氏托言请西门庆断开那些勾引王三官嫖妓的帮闲(其中包括西门庆的两个结拜兄弟老孙、祝麻子),林氏道:“几次欲待要往公门中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亏她说得出“先夫名节”四字。这也从侧面映衬后来吴月娘抛头露面到公门告陈敬济,可见这在公卿士大夫眼中是不合适、不雅相的。
在做爱描写之后,作者叙述二人如何起来整衣,西门庆如何告辞回家,基本上全用四字一断的对称短句,以简省的社交语言传达入骨三分的讽刺:“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谢扰不尽”四字,可圈可点。
正因为作者是以传统的宾主相别的客气话作结,才使得讽刺的味道更浓烈。最后,西门庆来到街上,“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西门庆回家,一宿无话”。以优美而清冷的景语结束这场男女苟合,极尽幽冷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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