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旧地重逢(1 / 2)
世恩夫妇从香港回来时,已是抗战胜利一年多的时间。
十年了,在战争的恐怖和煎熬中度过时倒不觉得漫长。等到战争结束,坐下来考虑将来时,才发现手中最美好的岁月竟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岁月仅来得及喘口气。说到底,人的一生中又有谁能有真正喘一口气的时间呢?望着外滩那著名的钟楼,世恩在十年后回到上海时这样想。
世恩回上海半年后才找到漪纹。那幢有着玫瑰色记忆的楼房已被收归国有财产,变成一家药品检验所。世恩去问那里出出进进的穿白大褂或不穿白大褂的人们,人们皆用一种惊诧的眼光看着世恩。仿佛他说的是另一个世纪的事情。是的,这个房间的主人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城市在短短几年经历了几个时代又有谁认真想过?国民党接收大员们在这里刮起的新的经济恐慌又一次掠夺了人们的安定。世恩手拿着灰色礼帽,望着出出进进的人们,他们得到脸上竟没有一张安静、恬淡的面孔,他就更加想见漪纹,那个在他心头深处一直文静地微笑着的永恒女神。
每次回家,冬儿总是探寻地望着世恩,他也是无语地摇摇头,只管拿张报纸读着。冬儿在世恩的眼里,始终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就是冬儿做母亲的时候,世恩待她也同自己的小妹。冬儿虽然一直受到世恩的宠爱,却从不恃宠撒娇,她一直把世恩当作一家之长看待。她从认识世恩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向世恩争执过什么。祖父早就告诉过她,世恩是她的良人,是一个可以将生命交给他的人。事实上世恩也正是这样的人。即使有时世恩在公司碰到不顺心的事情,很明显地回来发泄些什么,她也很懂事地默默听着,看着。她能理解他。事后世恩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夜静夫妻温存后,世恩常常叹息:“你这样老实、听话,将来我要先你去了,你怎么办?”冬儿慌慌地捂住世恩的嘴,不让他再混说下去。其实,看见冬儿温湿如小鹿般的眼睛,他也不忍再说下去了。这样,漪纹不仅是世恩心中的永恒女神,也成为冬儿心中惟一可以思念的亲人,冬儿知道世恩的心里是惦记着漪纹的,而且也知道漪纹在世恩心中的分量。
世恩的职业暂无着落。公司早在抗战时期转移香港,因港人参与,排挤上海职员,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世恩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但上海的建筑业亦不景气,战事频发,谁还敢投资兴建土木。世恩也是因外语功底好,多半去英国人的公司找工作。他一半是找工作,一半是去寻找漪纹的踪迹,他也到了怡合洋行去,真巧,就在漪纹曾经工作的地方找到了工作。和漪纹一样,也是替洋行老板搞些商情翻译。但对漪纹的下落,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在英国人开办的洋行里,大家都用英文名字,对谁叫漪纹,几乎大家都没有印象。只是在世恩像同事描述漪纹的外形尤其是那一条醒目的辫子时,大家才知道世恩说的中国名字叫漪纹的女性就是在洋行里很得老板宠爱的“爱米丽”。世恩听到大家用“宠爱”这个字感到很刺耳,可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是线索也就到这里了。只是听说她后来居住在静安里一带,便打算以后经常到那一带走一走。漪纹在没有车的时候最喜欢走路,也许,就会碰上呢。
找不到漪纹,世恩总没有归宿之感。他有时静下来问自己,如果在上海没有一份职业,他是否还会在这里。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这里有漪纹,漪纹是他精神世界中的一切。他就这样脑子想着漪纹,心里念着漪纹,像有心里感应一样,有一天,他竟然静安里的一条小巷里真的碰上了漪纹。
那一天,他的情绪特别低落。在公司办公室里翻译资料,心绪暗淡得亦如窗外雾朦朦的天气。不知是被烟火熏的还是被都市的霓虹灯照的,世恩觉得上海的天气越来越像英国伦敦,回来一个多月,就没有过天蓝云白的时候。看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他感觉他的心也如这天一样恶劣。叹一口气,他向课长请了假,说要去物色住房,便漫无目的地走到南京路。因为没有目的,在匆匆忙忙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多余,不是他撞了别人,就是别人碰到他。他一气脑,便拐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巷里。
上海繁华大马路的旁边,经常是这些不引人注意却又非常安静的小巷里弄。这些小巷不长,但很安静,给人回家的感觉。有时世恩会在一个这样的小巷中来回散步好长时间。今天,他还是这样来回走着,但在走到头要转身的时候却与一位女士撞了个满怀。回过脸来,世恩便想赶紧道完歉回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对方亦是如此,只是惊诧得不能说话。时间在瞬间就凝固了,他们变得像两尊雕塑,在他们的内心,他们也真的愿意就这样变成两尊雕塑,永远地站在彼此的对面。
他们身边来了一群放学的孩子,唧唧喳喳地从身边走过。世恩二话没说,抓住漪纹的肩就把她带进了静安寺附近的一个西点铺子。坐下来时,两人几乎是同声发问:“你到哪里去了?”
两人都没有回答,也都等于了回答。在世恩的眼里,漪纹还是那个他心中的漪纹。她身穿米色的开司米对襟毛衣,里面是浅褐色的纯棉西式衬衣,与毛衣同样颜色的西服裙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位女教师。那种漪纹身上独有的“漪纹情调”依然一眼就能识别出来。使她即使在芸芸众生中,也能显出别样的风采。而在漪纹的眼里,世恩可是老多了。他比以前更加消瘦了,使他本来就很严肃的神态显得更加严峻,不熟悉他的,会以为他是一个身负神秘使命的特殊人物。而熟悉他的,又会以为他的心事浩茫连广宇。总之,人生十年,是一个可以转变人生命运的年轮,他们又生活在兵慌马乱的时候,怎么能不变呢?
世恩马上就知道了,漪纹已换到一家电台做英文播音员。这是她在那次失声事故发生后自己找到的工作。世恩赶紧问,小楼怎么样了,为什么里面住的是公家的人。漪纹便平淡地说了小楼在乔治走后又被一家报馆租用,谁知报馆与日本人有联系,她想要回也已经晚了。等到抗战结束后,国民党政府便以汉奸报馆的罪名将房子没收为国有,现在就是世恩去看到的药品检验所。世恩很焦急地说:“那么,房契呢?不能就这样交出啊?”
漪纹笑笑,把世恩拉到屋角一张喝牛奶的桌边坐下,说道:“在当政者的手里,就是有房契,也没有用处。不过,这也如同进了保险箱,兵荒马乱的,倒不如放到他们手里安全一些。”
世恩问及漪纹现在耳朵如何,并告诉她,在香港听到一个从上海跑来的英国医师讲起过一个大家闺秀如何遇惊不乱的故事,世恩一听就知是她。一经打听,才知漪纹震坏了耳朵。漪纹居然对他开了一句玩笑,说:“听不见还能坐在这里与你讲话吗?”
世恩也笑了,在桌子的对面伸过手来,将漪纹苍白的手握得紧紧的,漪纹禁不住“哎哟”了一声,两人似乎同时被这声音惊醒了,迅速抽回手,有些不好意思。糕点铺子的老板只当两人是一对情侣,走过来问要不要来点点心牛奶类。世恩连说不要,要带漪纹马上回家,漪纹却对老板笑笑,要了两杯可可奶,两块松子糕。世恩才发现,漪纹好像有些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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