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和平年代(1 / 2)
上海解放的时候,世恩和漪纹已是人到中年。
这本是一个多事之秋的年龄,但因为两人的禀性向来平和、淡泊,虽然一个是豪门之女,一个是留洋建筑师,在解放初期不稳定的政治气候中,倒能平静地居家过日。
漪纹在上海解放后,先是在一家影业公司做英文翻译。公私合营后,她只做一般职员。但始终不参与单位的各种活动,与同事们相处不能算不好,却始终像一个被遗忘者,总是独守着一隅。为上班近些,她搬到离公司不远的长江公寓。
在每个星期天的早上,漪纹会照例带上两盒冠生园的糕点,去仍住在赫德路的世恩家。世恩所在的公司已是上海最大的一家国营外贸进出口公司,虽然他学的专业早已不能用上,但他那一口流利的伦敦英语,使他在公司里也成为离不开的业务骨干。
世恩自然没有再娶。他仍旧是和怀温一起过日子,家里还有一个温州来的女佣,帮助料理一些家务,倒也没有什么麻烦。因为世恩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的老工程师,待遇也还不错,所以日子过的也比较舒适。
怀温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正在家紧张地温习功课,准备来年考矿业大学。因为他想离开上海,到人口稀少的野外去勘探,这是他从小就向往的。他早就知道父亲与漪纹姑姑都到英国留过学,照目前的状况,他大约是出不了国的。但对他来说,能出上海也行。世恩对怀温的想法倒很支持。冬儿去世的这几年,一直是他们爷俩加一个温州女佣人一起过活。每到过节的日子,就是漪纹姑姑过来一起过的节日,有时,他们也过去与漪纹姑姑和何妈一起过。漪纹姑姑每次来,也总要给他们带来何妈做的梅菜扣肉,这是何妈做的最拿手的绍兴菜,也是世恩父子俩最爱吃的一道菜。
有一天,漪纹来到赫德公寓的时候,爷俩正在走廊的通风处埋头下围棋。
德国房子就有一个好处,到处都是很讲究的木地板,如果碰上讲卫生的邻里,整个公用的走廊可以用的像公用客厅一样。碰到夏天天气热的时候,大家就会围坐在大的走廊上,就像一个大家庭围坐在客厅里一样。漪纹进去的时候,他们下棋正到关键时刻,世恩嘴里还嘟囔着:“善胜者不争,善战者不赢。”
漪纹听了只是笑笑,路过爷俩时摸了一下怀温的头。怀温眼盯着棋子,嘴里应着:“姑姑来了,姑姑坐。”漪纹把点心递给女佣阿娘,便自己去拿壶,给弈战正酣的爷儿俩沏了一壶绿茶。
这些年来,几乎每个星期日漪纹都要到世恩这里坐一下。如果下午漪纹没有来,傍晚时分,世恩便一准会出现在漪纹的家里,已经形成了习惯。
世恩觉得漪纹坐在那些有些心神不定,不停地往茶杯里倒茶,以前她从不喝这么多茶。她一直是小碗吃饭、小口喝茶的贵族习惯,今天却是不停地喝,又不是解渴样的喝,喝一口放下杯子,再拿起来又喝一小口。世恩便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罐里一放,说:“今天输给你了,温儿,爹爹注意力不集中。”
怀温回头看看姑姑,懂事的“噢”了一声,便收拾好棋盘,回到自己的阁楼上去了。
世恩接过漪纹递过来的茶盏一饮而尽,顺手抄过一把大葵扇扑打起来。他知道漪纹体质一直娇弱,不能吹电扇,每次夏日漪纹到这里,他都是坐在漪纹的一侧,看起来是给自己扇风,实际上都是替漪纹扇,但后来就都是漪纹自己要过扇子,替他扇着。
漪纹看着他喝完水,便直截了当地说:“世恩,我不想去做工了。你看行吗?”
世恩很吃惊,漪纹从来都是平和地接受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情。说来也怪,所有带些棱角的风雨扑到漪纹这里时便会马上无声无息。漪纹这里就像是一个避风港,任何风浪到这里都会风平浪静。
当然,这与漪纹的生活观有关。她与紫薇不同,紫薇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欲望的女人,她到了美国后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习惯,她在旧金山居然做起了服装生意。生意做的很好,服装也做的有了些名气。前不久还给漪纹和世恩汇来了一些美元。但她马上又要改行做化妆品,还说如果可以的话再回到上海来发展。漪纹说,搞化装品紫薇是最适合的了,但必须对她说千万别回来。再说,回来她也没有用武之地,现在的上海女人都穿列宁装,梳清汤挂面头,那里会有人再化妆。而漪纹却一直是个没有任何生活奢望的平静的女性,既不是家庭妇女,也不是职业女性,她就像与这个社会有着一层玻璃罩的女人,任何社会变化都不能影响到她。自然,再严厉的政治,也不会太注意这个善良的女性。漪纹居然想到了退居在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漪纹笑了笑,对世恩用英语说:“DontWorry。”这是平时世恩常爱说的一句英语,经常在大家遇到问题和困难的时候用这句话来安慰大家。今天,这句话由漪纹说出来,便觉得确实有了些“Worry!”(担心)。
但世恩不会去过多地问漪纹,漪纹如果不想说,问她也不会说。再说,她决定了的事情,一定会有足够的理由。漪纹是什么人,漪纹不是里弄里的妇女,也不是嘁嘁梭梭的上海女人,她是曾经在上海的证券市场上驰骋风云的女大亨。世恩看见漪纹的神情并不是特别严峻,便不再吭声,只是摇着扇子,准备听漪纹的理由。
果然,漪纹在自己想说的时候,缓缓地说给了世恩听:“总觉得有压力。公司经理的太太去世了。他托了我们科里三位同事来做媒。我怕这样下去他会托遍公司里的人。这倒不是主要的,你知道的,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想,也还是不会在这种环境里应付。有的时候觉得吃力。再说,也没有几年好做了,真不如在家里清闲些。也少些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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