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1 / 2)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一)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这是《金陵十二钗》册子中秦可卿的判词,画上则是一个美人在华楼中悬梁自尽,直射第十三回的原本回目《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这回的总批中说: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这段批语既透露了原回目,又点明删去的情节是关于在天香楼上发生的事情真相,而且删去的内容有四五页之多。
通过焦大醉骂的“爬灰的爬灰”,通过贾珍如丧考妣的恣意妄为,通过十二钗册中的画面与判词,更通过这段批语和书中未删净的片言只语,我们不难推测秦可卿的真实死因:可卿与贾珍爬灰,事情败露,连尤氏也有所耳闻,致使自尊心极强的可卿再无颜苟活,唯有于天香楼悬梁自尽。
可卿死后,宁府里请了一百单八众禅僧念咒做法事,超度亡灵;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请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这冤业还真是够深的!
甲戌本于此处有侧批:“删却,是未删之笔。”
这种种小地方都清楚表明可卿自缢之处乃在天香楼上,而且这里不仅是可卿弃世之地,也很可能是她与贾珍的幽会之地,诀别之地,还曾经发生了“遗簪、更衣”两件细事。
对于秦可卿和贾珍的私情,从道德层面上讲肯定是不伦之恋,但曹雪芹对于情事的判断从不做简单的褒贬,也绝对没想过刻意把秦可卿塑造成一个荡妇淫娃或受苦娼妓的形象。
她就是她,一个“情天情海幻情身”的情种,来自太虚幻境,身份奇特,相貌俊美,体态妖娆,风流妩媚。是她第一次唤醒了宝玉的性意识,在宝玉的梦中,可卿集钗黛优点于一身,是完美的女体。“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对于世人,她也是这样,人见人爱的“情之化身”,柔情似水,是千娇百媚风华绝代的一个女体。贾蓉出场时才不过十七八岁,性情未定,必然满足不了她;而贾珍却是两府族长,威风凛凛的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身强力壮,在宁府里说一不二,至高无上,抛开他是否以权胁迫不谈,论其本身,对可卿也不是没有吸引力的。而在可卿死后,贾珍的种种表现固然无礼,却非无情,不但极度靡废,“尽我所有”,而且哀毁欲绝,“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可见两人是动过真情的。
作者对于贾珍和秦可卿的一段情未必赞同,却也并不严加贬斥。或许在他的少年生活中,曾经真的出现过这么一位千娇百媚的成年女子,完成了他最初最美的性幻想。而这女子确实风流成性,死于非命,但作者对她的相貌性情谈吐见地仍是赞美有加的。
警幻仙姑派了众仙子下凡布散相思,而可卿作为警幻之妹,正是太虚幻境的情天情海里幻化出来的一个完美肉身,最擅引诱世人相思,也最可警诫痴人情孽的,这其实非常合理。
作者为她安排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养生堂抱养身份,从情上说正合乎秦可卿云遮雾掩的幻笔,从理上说也越发突出了贾珍不顾体统随心所欲的骄纵。
(二)
秦可卿死后,侍奉她的两个丫鬟,瑞珠触柱而亡,宝珠自誓守灵。
大多红学家对此的看法是因为二人撞破真相,遭贾珍淫威相逼,不得以而为之,八七版电视剧且将这一猜测真实演绎了出来。
但我怀疑有另一种可能:从前的主仆关系之亲密远非今人可以想象,可卿与贾珍的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贴身侍婢,这从凤姐和平儿的关系就可以看得出来。凤姐坏事做绝,欺上瞒下,却从不瞒着平儿,就连收利银子这种事也是平儿帮忙遮掩。可卿,很可能也是这样。
瑞珠和宝珠很可能本来就是珍秦秘事的知情者,甚至正如《西厢记》之红娘,是为两人传书递简乃至把门望风的协助者。所以,逼迫她们的一定不会是贾珍。以贾珍的恣意妄为,且在可卿死后伤心欲绝,“过于悲痛”到都要拄拐行走了,根本顾不上或者说不在乎保不保得了密这种小事,二珠如此选择,要么出于内因忧虑:主母已死,前途无望;要么出于外因胁迫——但不是因为贾珍,而只能是尤氏。
尤氏称病不出,存心给贾珍难堪。但她怨气如此之深,是不是只有这样一招消极的报复呢?还有没有另外的出气行径呢?她不敢对贾珍怎样,还不敢对可卿的两个丫头下手吗?所以,即便二珠真是因为惧畏,畏的也是尤氏而非贾珍。
当然,也有可能是惶愧——事情为什么会败露?尤氏为什么能撞破?自然是因为两个丫头失职,直接导致主母之死,那么,无论是内疚还是惧罪,都足以逼两个丫头走上绝境了。
可卿出场在第五回,到宝玉会秦钟时还好端端的言笑晏晏,再出场时就病了,很可能焦大醉骂就是引子。也就从这一回起,老祖宗贾母渐渐绝迹宁国府,每逢宴请总是托辞不去,元宵节也只稍停即去,焉知不是因为听说了风声呢?
我们不妨这样推测整个故事:焦大醉骂让贾珍与可卿爬灰的奸情公之于众,宁府上下议论纷纷,可卿因为种种风声鹤唳而日夜忧心,渐渐病倒下来。然而照尤氏的言谈来看,似乎仍不知情,所以可卿的忧虑也就没有成真。可是纸里包不住火,越是得过且过,就越是让可卿觉得剑悬颈上,命不久长,因此与凤姐谈话时会说“治了病治不了命”。
之后,因为瑞珠宝珠的失误,可卿到底被尤氏抓住了实在把柄,自觉再无生理,于是在天香楼与贾珍诀别后悬梁自尽。因此可卿一死,尤氏便说犯了胃病旧疾,睡在床上不起。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宝珠、瑞珠也自然再无出路,遂只好一个自尽,一个守灵了。
(三)
要特别说明的是,《红楼梦》因为是几部题材各自成书,在整合时的问题也就特别多。比如贾瑞戏熙凤、二尤故事等,很明显便是移植于《风月宝鉴》,再加入本书中来的,所以这两处在时间上特别混乱,留下许多编辑漏洞。
且看蒙府本回前诗:
“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
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这首诗极有可能就是《风月宝鉴》一书要旨。因为只是贾瑞之死还谈不上“多少泣黄泉”,须得加上秦可卿、秦钟、多姑娘儿乃至“红楼二尤”等众人的死,才能凑足“多少”之数。因为这些人,个个都死于“情孽”。
贾瑞与二尤之死的两段描写,除了情节过于紧凑完整,不似红楼惯有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写法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时间上的突兀。
贾瑞初见熙凤是秋天,王熙凤去宁府探可卿之际。然后好好地写着可卿患病一事,平插进来贾瑞被熙凤调理的宗宗倒霉事儿,说他“二十来岁之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
这就一年过去了。接着又说“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然后才是“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遂给了贾瑞一面镜子,言明三日后来取。谁知贾瑞不听劝,非要照镜子正面,不到三日便一命呜呼了。
这个故事至此算是讲完了,回末偏又添一蛇足:“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
无端又一年过去了。接下来,才是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秦可卿死在两年后,而且并非张太医说的春天。
这里就有了混乱:秦可卿到底死在什么时候?若说是隔了两年,肯定有问题;若说是当年冬天,也就是凤姐秋天探病之后,没隔上两月可卿便死了,那么她们俩的故事算是顺上了,贾瑞这一年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凤姐忙着料理宁国府还不够,又哪来的时间跟贾瑞磨牙斗智?贾蓉刚死了老婆,也断无道理跟贾蔷两个装神弄鬼,敲诈贾瑞一笔“赌账”。
更混乱的是林黛玉的时间,十二回末明明说林如海是冬天写书来接了黛玉回去的,到了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又说昭儿从苏州回来,禀告凤姐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服带几件去。”
——这又给弄回到秋天去了。到底也不知道林老爷是什么时候死的,秦可卿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惟一解释就是——贾瑞这场戏,是后来强加进荣宁府故事中的。在原来的《风月宝鉴》里,收拾贾瑞的另有其人,至曹雪芹作了《红楼梦》后,边写边改边整理,改名换姓,把《风月宝鉴》的女主与凤姐合为一人,生生插在可卿之死的故事中间,造成了时间上的混乱。
同样的,贾琏与多姑娘儿一段色情描写,也是时间上出现了大漏洞,并且文字淫荡艳冶,与通稿大不同,显然也是来自《风月宝鉴》。
书中说灯节已过,元春省亲回宫且放下赏赐来,接着大姐儿发痘,凤姐请医问药不迭,因供奉痘疹娘娘,忌煎炒性事,因此两人分房。
贾琏正是在此种情形下,与多姑娘儿偷期密约,结下一段“青丝缘”。十二日后送了娘娘,贾琏方仍搬进卧室。
如此算来,怎么也是正月底了。可是凤姐却与贾琏商量起宝钗生日来,说“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后文又有袭人劝宝玉的话,说是“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姐妹们都喜喜欢欢的”,可见是正月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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