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玉儿软语救贾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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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和袭人的相爱相杀

第三回中,黛玉进京当晚,书中第一个与她有过正面对话的贾府丫头就是袭人。那时黛玉和宝玉住在同一房内,袭人伏侍宝玉睡下,因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歇息,遂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黛玉初来乍到,年龄又小,还很拘谨,一口一个“姐姐请坐”,“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十分谦逊;而袭人的态度却挥洒自如,甚至有些大咧咧。不但随身便在床沿坐了,且听见黛玉问那通灵玉的来历,也不管宝玉已经睡下了,立时便说要“拿来你看”,还是黛玉忙止住了。

后文中莺儿往怡红院打绦子时,那宝玉请她坐,莺儿再三不敢,袭人拿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比较下来,莺儿往宝玉屋里做客,和袭人往黛玉屋里做客,身份、情形是完全一样的,但此处袭人的表现却截然不同。缘何?

就因为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做客,而恰恰相反,是把自己才当成了这家的主人,而视黛玉为外来客人之故。

在黛玉进府之前,袭人该是宝玉身边心里最亲近的女子,可是宝玉见了黛玉之后,情形就不一样了。这不,刚见面就摔了玉,惹出一场风波来。这件事故不大不小,黛玉为此伤心,袭人未必就不上心,故而才会走来探看,又热心地要拿玉给黛玉看,笑言“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完全以本家主人自居;这和宝玉去她家做客,她拿玉给众姐妹看,说“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是一样的炫耀心理。

倘若把宝玉的心比作一块领地,那么袭人就是原住民,而黛玉是外来者。这在袭人的先入为主中,是根深蒂固的意识。后来黛玉在府里住了那么多年,袭人的这点印象始终未改,故而才有第六十二回中众人说起黛玉的生日时,袭人脱口而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林黛玉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儿,不是咱家的;她一个外来的奴才,倒是咱家的?

这心理的根据在于,袭人本是怡红院的一品大丫头,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只有宝玉一人是主,其余的都是奴,而她是奴才的头儿,典型的中层领导。

然而因为她和宝玉有肌肤之亲,是宝玉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就连宝玉,也须对她陪小心,低声下气。

无形中,她已经成了怡红院的头号领导,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那她是怎样得到这种优势的呢?

她和晴雯一样,都是贾母指给宝玉的,属于上头派下来的。正如贾府管家林之孝家的所说:“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

来头这样大,派头自然也比别人大,所以她从来都有一种优越感,自觉比万人都强。尤其因为她是宝玉初试云雨的对象,是宝玉的第一个女人,这就更有了占山为王的一万个理。

湘云曾经向宝玉发脾气说:“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这一番话,本身就够“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人”的了,偏偏湘云说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想想她自己这又算什么?

而看袭人嗔宝玉的几次表现,每每以退为进,撒娇撒痴,逼得宝玉说尽各种“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就更适合这番话了。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袭人先是故意说娘家哥哥要赎自己出去,而且不论宝玉怎样挽留都说得斩钉截铁必走无疑的样子,各种绝情话儿说尽,说得宝玉泪流满面,然后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地换了笑脸说:“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逼着宝玉赌咒发誓地答应她三个要求,直到秋纹进来催促说“快三更了,该睡了。”这才肯罢手。惹得第二天早起头疼目胀,焉知不是心机太重之故?

有了这第一回的成功,袭人欲擒故纵的手段运用起来就越来越娴熟,到了第二十一回,招数戏份更又加码。因为湘云来了,宝玉清早去黛玉房中探望,没有回来梳洗,袭人便摔摔打打地给尽了脸子瞧,任凭宝玉百般探问求恕还是丧声歪气,没有一句好话,耍脾气说:“从此后我只装哑巴”,“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并且把这脾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刚看到宝玉有点好脸色,便又再次发作起来,不依不饶地排揎:“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软硬兼施,胡搅蛮缠,足要宝玉折了一根簪子,大清早的赌咒发誓的才算完。这可是一个奴婢该有的德行?

试问这番表现,比起黛玉如何?为何却人人只说黛玉小性子,反夸袭人大方贤良?而袭人更是如此,仗着自己是宝玉身边人,许她自己用种种手段来哄宝玉欺宝玉,却处处抱怨黛玉心眼小,和湘云两个打伙儿在背后说黛玉坏话,抬一个贬一个地拿宝钗和黛玉作比较。不但是非颠倒,亦且主仆不分,可谓三姑六婆,欺人太甚!

然而黛玉对袭人怎么样呢?

从头细看,我们会发现黛玉对袭人真是诚心实意,远比宝钗之于袭人更加亲厚。

早在第二十回开篇,宝玉、宝钗正在黛玉房中调笑,忽听见宝玉房中一片嚷声——此时众人还未迁入大观园,宝玉、黛玉两个都跟着贾母住,是紧邻,所以听得见——大家侧耳细听了一回,知是李嬷嬷在找袭人麻烦。黛玉先就向宝玉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坚决地站在袭人立场上,一片回护之心。

而宝钗的表现却是拉住宝玉说:“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端庄周到,但也极客观淡然,对袭人并无特别关切。

而在宝玉心目中,也一直想当然地以为黛玉同袭人很亲近,所以才会在上学前叮嘱袭人:“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才好。”

宝玉是最知道黛玉心意的,倘若黛玉不喜欢袭人,宝玉断不至做如此建议去惹黛玉生烦。他可不知道,袭人的心里对黛玉可没那么满意,只不过彼时还未敢露在面上就是了。直到了第二十一回,袭人恼怒宝玉早晨去黛玉房中梳洗,自觉领地被侵占,才到底发作起来。

但是单纯的黛玉对袭人的敌意毫无察觉,还是一门心思对人好。端午节时,宝玉同晴雯拌嘴,袭人也哭了,黛玉进来看见,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忙说:“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

一口一个“嫂子”,虽是顽笑之言,却足见亲昵之意。袭人同宝玉之亲密,尽人皆知,鸳鸯因宝玉讨她嘴上胭脂吃,叫袭人道:“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怡红院丫头们私下议论时也说:“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都知是坐定了姨娘身份。

宝钗、黛玉自然也都深知。宝钗因此早早开始外交政策,而黛玉则直接称袭人作嫂子,一派天然,亲热有加。

有些读者觉得这很难理解,因黛玉是深爱宝玉的,又向来小性儿,如何倒对袭人这样呢?

其实很简单,古人三妻四妾是常理,黛玉再专情,却并非不知理,她一心爱着宝玉,在内心里早已笃定要跟他一生一世,绝无他想。所以她非常害怕宝玉娶别人为妻,自己痴心错投;但这不等于她反对宝玉纳妾,因为妾对于她是没有伤害性的。她对宝玉的心理是“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是将宝玉的利益置于自己之前的。所以,正因为她深爱宝玉,就会将宝玉的妾看成是自己人,在心理上有一种“亲”。

袭人回家时,黛玉会一直惦记着,向宝玉询问“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足见她对袭人的真心。固然,她关心袭人几时回来并不是为了袭人,而是担心宝玉没人照顾,但这同时也看出她对袭人的信任和倚重,巴不得袭人在宝玉身边,替自己好好照顾他。

她绝不会想到,袭人对她可不是一样的接纳,不但和湘云在背后说她坏话,还把她一状告到了王夫人跟前去。

第三十二回里,宝玉把她错当黛玉,剖心表白:“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这是全书里宝玉最大胆的一次告白,却被袭人听见了。那袭人当下就立了主意,“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她以己度人,认定了宝黛间“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于是立刻打定主意,“暗度如何处治”,这是已经狠了心要向黛玉宣战了。

因此见了王夫人,先特地回说宝姑娘送了药来,给宝玉敷上后便好些了——不动声色地先把宝钗夸了一番,让王夫人深感其情。然后再层层铺垫,说出让宝玉搬出园子的话来,明白提出“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

这时候袭人已经把欲擒故纵以退为进欲诉还休的花招玩得相当圆熟了,这段对话先是步步诱引,让王夫人追问究竟,然后故意将宝林提在一起,貌似一视同仁,但是此前已经先说过宝钗好话,况且宝钗又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出名稳重,自然可以先排除了。那剩下来,就只有一个林姑娘是众矢之的,真正的枪靶子了。“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说得冠冕堂皇,但分明暗示宝黛二人有“叫人悬心、看着不象”之事。

岂不知喊捉贼的正是做贼的。第一个与宝玉翻云覆雨有男女之私的人,正是她自己,如今倒悬心起二爷与别人“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了。可见她所担心的并不是宝玉有什么“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而是不愿意有别人分了宝玉的心啊。

尤其袭人这番话是说在听宝玉诉肺腑的当晚,动机明确,绝非无意之语。

偏偏这番话深得王夫人之心,脱口叫出“我的儿”,且说“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自此,花袭人踩着林黛玉,成功上位了。

可悲可叹啊,袭人与黛玉同一天生日,两个人本该是一个人才对。所以黛玉在心理上把袭人当成自己人,偏偏袭人却喜钗厌黛,口口声声林姑娘“不是咱家的人”。

晴雯乃是黛玉的替身儿,晴雯灭在袭人之手,安知黛玉不是毁在袭人之口?

黛玉光风霁月如是,天真烂漫如是,人们却偏偏说她小心眼,而袭人心机深沉,手段繁复,却赚尽贤良之名,真真冤煞人也!

宝钗与袭人的同心同盟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玉儿软语救贾琏》开篇,蒙府本有一段很长很重要的回前批,暗透后文: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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