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1 / 2)
贾芸借贷
第二十四回的庚辰本与蒙府本俱有回前总批曰:
“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
另外传说中的靖藏本,有段更重要的回前批:
“‘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三十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
本回中,贾芸第一次出场,但其事端,却发于二十三回开篇。凤姐向贾琏要差使给贾芹,贾琏说:“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
此回紧承上回,便写贾芸来寻贾琏打听事情可有下落,恰遇见宝玉。便借宝玉之眼为他画了幅像: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十八九岁,生得斯文清秀。用宝玉的话说是:“倒像我的儿子。”
贾芸明明比宝玉大了四五岁,却被说成儿子。宝玉此言可谓托大。但是从辈分上讲,倒也并不未过,因为贾芸本来就是他的子侄辈。
宝玉向来只喜欢女孩儿的,若是对哪个男人高看两眼,多半这男子身上有女儿气,长相俊美,可见贾芸人物不俗。从后文的行为举止来看,手段才干也是相当不凡。
若论身世,贾芸的遭遇更是有点像林黛玉的:自幼丧父,家产被舅舅卜世仁借着帮忙办丧事之便贪没霸占,薄田房屋尽皆失去,弄得家徒四壁,为了筹备礼物打点凤姐,只得来向舅舅借贷。那卜世仁非但不帮,反而踩踏挤兑,拿外甥同贾芹作比,说:“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的,这事就到他了?”
这真是伤心刺肺之语。且不说若非凤姐加塞,这管和尚道士的差使原本就是贾芸的,只说贾芸原是贾府正经子侄,同贾琏和宝玉都是可以对面过话的,如今却被舅舅说成连爷儿们都见不到,撺掇他向管家求情,真可谓“狗眼看人低”;而贾芹分管的二十四个小道士沙弥也被卜世仁翻倍说成了四十五个,又极力艳羡人家能干,真是成王败寇,最能踩踏自己人的,正是至亲至近之人,怎不让人寒凉?
舅舅如此,舅母更是连一餐饭尚且吝惜,世情凉薄,亲情冷漠,《红楼梦》中描写市井嘴脸,以此回为最!
但是贾芸原是有分寸有心机擅言谈的人,他从贾琏处失意归来,并不抱怨赌气;被舅舅排揎一顿,也没有恶语相向,回家后更不向母亲提起一字,可见纯孝;而路遇醉金刚倪二时,一句:“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斯文威严。而倪二转口称“原来是贾二爷”,亦可见贾芸平日在街上走动,也是深得人敬重,有身份有威望的。
而他奉承凤姐的一番话,更可见其心机通透,言谈便给,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凤姐心里去。托言母亲昨晚惦记凤姐,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不但夸赞了凤姐能干,更体贴了凤姐身弱,这也正是凤姐此阶段面临的真实境况,简直有知己之感,因此大为受用。
便是送礼,也不直说是送礼,而是说“也没个人配使这些”,“方不算糟蹋这东西”,不但送礼恰恰送得人刚好适用,还要送得不露痕迹,好像肯收礼是给了自己多大面子似的,让人家不收都不行。这就是会说话会送礼的能耐了。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玉最不擅长的事,贾芸偏偏来得,而其相貌偏和宝玉有几分相似,又是一个“廊下的二爷”,正是于相似处见不同,仿佛是作者在贾芸身上寄予了一个俗世里更窘困但也更机辩的宝玉,是宝玉在市井生活中保持纯厚天性的一个出口。
所以,贾芸会在困境中遇到醉金刚倪二这样的义侠,得其慷慨解囊。而后来宝玉身处困境,仗义相助、探他慰他的,也正是小红、茜雪这些不得志的怡红旧人。
正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从来英雄出蒿莱。”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小红感慨“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一段,甲戌本有两段批语:
“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
“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次回应答凤姐一番话后,庚辰本又有两段眉批:
“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有也。己卯冬夜。”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这两段话自相矛盾,自我修正,前一段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此节时写下,而后一段则是第二次重看时更正前一段话的;又或者两段批语非出自一人之手,畸笏叟是知悉红楼后文的,了解“抄没”、“狱神庙”佚文之人,遂有批语指正前人之误。
另外,第十二回有一段批语虽然未提小红,却也与狱神庙有关,原文作: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这段话和前面“抄没”、“狱神庙”一段,在时间上完全一致,应该是畸笏在同一次翻阅时批下的。因丢失了五六回稿件,每次见到小红文字便感叹一回,可见“狱神庙”乃是小红正文。
而靖本回前批说“伏芸哥仗义探庵”,这“庵”与“庙”究竟是同一件事还是两处故事,不得而知。
几段话连起来,可以得到一段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贾家被抄没之后,宝玉曾一度身陷狱神庙,小红和茜雪前来慰问——这般雪中送炭之情,正与前文倪二助贾芸相类同。
贾芸和小红,在书中俱属于“怀才不遇”型,而这正是作者“无才可去补苍天”的最大悲愤。作者在这二人身上是倾注了真感情的,所以才会取了“林红玉”这么尊贵的名字,并选择她与贾芸成为自己的俗世化身,在他们的故事里寄予了许多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慨。
细读林红玉与贾芸的故事,也许会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加世故但也更加真实的贾宝玉与林黛玉。
凤姐的敛财与败家
王熙凤无疑是荣宁二府里最擅于敛财的女子,但同时也属这个当家人最会败家。
她的赚钱之道有两大法门,一是受贿,二是放贷。
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是熙凤弄权敛财、罔顾人命的一次集中表现,为三千两银子就草率从事,害死张金哥与守备儿子两条人命。书中且说:“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可见这样的赃银还收了不知多少。
关于凤姐放高利贷银子赚体己,书中描写甚多,草蛇灰线,仗脉千里,是很有层次和连续性的。
第一次露头是在十六回,贾琏从苏州回来,恰值旺儿媳妇送利银来,平儿连忙代凤姐打发了。回来向凤姐说:“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已,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
——这里只提了一笔“利钱银子”,并未细说来龙去脉。
到第三十六回时,又云里雾里提了一笔,王夫人说有人抱怨短了一吊钱,凤姐自然知道这告密的人准是赵姨娘无疑,立刻回答:“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
到这时,因为凤姐分辩得清楚,看官也就如王夫人一样被轻轻蒙过,仍然不解其意。直到第三十九回,袭人找平儿问月钱为何迟放,平儿方细说缘由:“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明明白白交代王熙凤是放高利贷去了。
我们这才知道,赵姨娘并未冤枉凤姐,果然是她扣着月钱不肯发放,为的是凑足银子放利。平儿同袭人说话回来,即命小厮去通知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上来,奶奶也不要了,就索性送他使罢。”可见凤姐一直是卡着时间来放贷的,利钱确实收得迟了,于是月银便也放得迟了。
平儿说这话是当着周瑞家的面,那周瑞家的岂能不向王夫人禀报?可见凤姐的事已经走了风,连王夫人也是默许了的。也因此平儿才敢告诉袭人——这位王夫人的新晋心腹。
有种可能性是,三十六回王夫人询问欠缺月银时,凤姐当着薛姨妈的面虽搪塞过了,后来终究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便索性半露半隐地找王夫人说了实话,当然会把原因推在家务艰难上,王夫人也无良方,只得首肯,所以凤姐益发大胆,平儿也不瞒人了。
平儿且说:“他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一年有上千的利息,这是什么概念呢?
我们看贾府里花消无度,会有种错觉:一千两银子似乎不值什么。但是看到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乌进孝送年礼一段,我们才会真正了解到两三千银子对贾府意味着什么。
贾珍嫌乌进孝租子交少了,说:“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原来荣国府里一年的田庄进项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不但要应付上下老小的日常开销,还要筹备逢年过节的庆典盛筵,外有打点亲朋贵戚的礼品应酬,这就难怪凤姐一直叹息入不敷出了。
贾珍又说:“(皇上)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
宫廷赏赐,田庄进奉,这两项便是贾府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了。最多再加上贾政等人的俸禄,毕竟有限。可是看荣宁二府大手大脚的花费阵仗,倒像随手能拿出几万两银子的架势。
如此外强中干,就难怪王熙凤要广开财路,在意那年息一千两银子的放贷生意了。
府里众人只知按时领取月银,对进项既不清楚,对开销亦无概念,所以只管清高度日;但是王熙凤不一样,她是内管家,对于贾府的账目清清楚楚,排场比别人大,忧患意识也比别人强。
从理念上说,王熙凤要比众人眼光远,起步早,可谓生财有道;只是从做法上讲,却太重利薄情,比起草根阶层“轻财尚义侠”的醉金刚倪二,可就差得远了。
但是同时,凤姐又一边敛财,一边败家。敛财时比谁都贪,败家时比谁都大手大脚。
第二十三回中,贾芹因为母亲周氏擅于向凤姐献媚,便得她相助谋了一个管和尚道士的肥差。
且说那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本来是打算发到各庙分住的,并不费什么银两物力。但是凤姐因为喜奉承炫权力,应了周氏,便向王夫人说了一番闲话:
“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
贾政和王夫人都是不管事的,便都听信了此言。然而后文写贾芹谋得差使,凤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银粮,“白花花二三百两”,这可和前头她说的“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相差太大了。
第二十四回中贾芸求差也是这般,因求贾琏而不得,遂向倪二借了十五两银子去香铺买了些冰片麝香来送与凤姐,只为会说话,哄得凤姐高兴,便立刻得了种树的差使,写领票批了二百两银子出来,只拿了五十两买树,后面带人进来种树,人工想必没多少银子的,于是一百五十两便净落了。
贾芹和贾芸,还只是贾府远房子孙,好不容易才谋得一回差使的,此两回集中一写,以小见大,不难想象府中其他有职之人是如何中饱私囊的。正如贾蔷下苏州采办时,贾琏说的:“这其中花头可大。”显然贪污已经成了例,贾府上下向来都奉行的是逢十减半。而这歪风恶习,正是上行下效,从贾琏和凤姐这对当家人起的头。
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中,贾母提议众人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赖大之母说:“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果位虽低,钱却比他们要多。”
庚辰本在此双行夹批:
“惊魂夺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
为何“惊魂夺魄”?因为这说出一个可怖的事实,也是败家的根本:就是家奴们的财富往往比主子还丰厚,各个都是财主。
为何会这样?自然是公中侵吞,中饱私囊。给公家做一分的活,倒要叫上十分的苦,中间全是油水。而且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因贾母怜恤李纨,凤姐卖乖说,李纨的一份自己代出了,过后却又私自扣下。尤氏追讨说:“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儿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只得罢了,且将平儿的也还了,明言说:“只许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儿?”之后越发连鸳鸯、彩云乃至周赵二姨娘的也都还了,且说:“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
——既然互有把柄,谁也不干净,自然可以大方做人情,谁也别查谁的账!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