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1 / 2)
清虚观拈戏
(一)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说的是元妃做好事,贾母率领一众女眷往清虚观打醮祈福,这“享福人”指的既可以是贾母,也可以是元妃,或者是荣宁二府坐享富贵之人。
打醮,不但可以逛庙随喜,还可以热热闹闹看几出戏。酬神看戏,是自古就有的传统。
早自氏族社会时,人类已经开始有了信仰活动,并且有了专门从事通神的巫觋。《说文》中解释:“觋,能斋肃事神明也。在男曰觋,在女曰巫。”这证明早期从事通神活动的既有男也有女,而且巫在觋前,可见地位之尊。巫的最早产生可能是母系氏族就开始了的。
巫觋能通鬼神,可以请神附体。《汉书礼乐》说:“大祝,迎神于庙门,奏嘉至,犹有降神之乐也。”降神后巫即成为神的代言,所以深受敬重。而巫风盛行,带动了歌舞的发展,这是戏的雏型,从一开始就与祭神活动分不开。
在春秋战国时期,巫风发展鼎盛,《礼记》中说鲁大夫季氏之祭,日以继夜,连祭司都倦怠了。此时的祝巫之职皆由士大夫担作,屈原做《九歌》,即为祝巫活动的描述。其中湘君和湘夫人、大司命和少司命互有问答,这已经有了戏剧的意味。
巫觋的表演单纯是为了酬神,延展到民间,则催生了一种新的表演职业,谓之“优”。通常认为,以乐舞为主的称倡优,以戏谑为主的称俳优,但也并不明确。
汉代时,优伶的表演也常混杂于“百戏”中,在两汉时通称“角抵戏”。最盛大的表演也都往往与酬神活动有关,比如《后汉书》记载:“皇帝于平乐观下起大坛,上建十二层五彩华盖,高十丈,坛东北有小坛,重建九层华盖,高九丈,列骑兵骑士数万人……”可见戏台之阔大辉煌。而建筑地点,则在平乐观下。
所以,戏台的诞生,是和庙观紧密相亲的。
到了魏晋时期,印度佛教中土传播鼎盛,寺院满地,僧尼以百万计,每有迎神祭祀,必然同时邀请百戏伶人参与寺院活动,招徕民众。因此各庙宇的戏台也越盖越高,而戏目的演出已经不只是为了酬神,更是为了娱人了。
直到今天,各名寺道观中还常常同时搭建戏台,这就是一种仿古传承。比如山西保存的古戏台,几乎全部为“神庙戏台”。我家小区楼下的大唐西市,建在唐朝西市遗址之上,武则天赏赐太平公主的养生池的旧址前,也是一面搭佛堂,一面建戏台,斜支出去又是一座财神庙。
所以自古以来,酬神与看戏就是密不可分的。而贾府打醮的神前拈戏,也就带了某种神秘的色彩。
打醮,在百度上的解释是“道士设坛为人做法事,求福禳灾的一种法事活动”。
贾母是为了给元妃求福才来观中打醮的,拈的三出戏自然有代表着贾府命运的意味,这与宝玉生日宴上,群钗占花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二)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这里的三本戏,很明显说的是贾府兴败的三步曲。
头一本《白蛇记》是作者误写,其实应为《斩白蛇》。典出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说的是秦朝末年,亭长刘邦押送人去骊山修皇陵,途中人跑了大半。刘邦想这样子就算到了骊山也是死罪,干脆就把其余人也都放了。其中有十几个愿意跟着,走到丰西泽的时候,有大蛇挡路,刘邦拔剑斩之。结果有个老太太说:这蛇是白帝之子,如今却被赤帝之子杀了。于是刘邦知道自己有天命,君权神授,遂聚众起义,最终成就大业。
元代白朴将这故事编成了杂剧,就叫《汉高祖斩白蛇》,又叫《汉高祖泽中斩白蛇》,简称《斩白蛇》。曹家兴家于从龙入关,书中虽未实写,但是从焦大的故事,也可以看出荣宁二公乃是从武兴家,在战场上一路杀过来的,出身贫贱,并非诗书传家。《斩白蛇》等于提醒贾家从前的困顿,虽然劳苦功高,毕竟是叛秦附汉,所以贾母听了并不觉得喜悦,“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
第二本《满床笏》,是明清时宜寿宜考的著名吉庆戏目。说的是唐代老令公郭子仪过寿,七子八婿皆为显宦,拜寿时,上朝用的笏摆了满床榻。
此时的贾府如日中天,世袭将军之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连贾蓉都俱有职衔在身,来观中打个醮都有各侯府前来送礼随喜,说是“满床笏”亦不为过。
但是第三本《南柯梦》却大不吉利,写淳于棼院中有大槐树,树下有蚂蚁窝。一日棼酒醉,梦入槐安国,被招为附马,后作南柯太守,建功立业,广受爱戴。公主死后,棼被召还宫中,封为左相,一时奢极淫欲,终被敌党陷害,削官被贬。醒来却发现种种繁华寥落,只是一梦,遂顿悟出家。
这《南柯梦》与前面元妃点戏提到的《邯郸梦》立意相同,也都出自汤显祖《玉茗堂四梦》(另外两出为《牡丹亭》、《紫钗记》),显然是富贵荣华转眼皆空,只不过南柯一梦而,因此贾母就不做声了。
《红楼梦》中有大量与戏曲相关的情节,每一次都语带双关,戏外有戏。
元妃点的四出戏“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不必说了,另外如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是宝玉的第一次“觉悟”,触机就是“山门”中的一段《寄生草》曲词引发的;
又如《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妙曲警芳心》,戏目直接就入了回目;而林黛玉两次偶念《西厢记》曲词,一次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被宝玉听见了顿觉心荡神迷;又一次是行酒令用了“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换来宝钗一顿道理;
形容宁国府之俗鄙热闹,则一律是《大闹天宫》等弋阳腔;形容贾母之见识过人,便让她单点一出《惠明下书》;
贾敬生日,凤姐看过秦可卿后,竟然说出“现在唱的这出《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还魂》与《弹词》)也就是时候了”的谶语。
本回清虚观打醮,神前拈了三出戏,自然更加不可小觑。“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
宝黛情感的试探期
(一)
前面说过,宝黛二人在进入大观园前,争吵也罢,和睦也罢,情感纠葛一直停留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儿女小伙伴关系上,争吵的核心是谁跟谁更好更近的豆粒小事;但是自从二十三回共读《西厢》,一再地借戏词调情、闹别扭、和好,两个人之间的吵架斗嘴便再不是小时候那般简单,而充满了打情骂俏的意味,进入到情感的第三阶段——恋爱的感觉了。
在这个阶段里,黛玉对宝玉的感情已经升华到了爱情,却不能肯定宝玉的心意,而且对金玉良姻的命题也就格外忧心忡忡。因此,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宝玉吵架,生闷气,为的是再三验证他的心,从二十七到二十九回,两人愈吵愈烈,百转千回,正如第二十九回的回目所说:《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为了像吟诗一样斟酌推敲这份感情,整个第三阶段里,宝黛二人的主要情感交流方式就是:黛玉一味伤心猜疑,宝玉不住劝慰表白。
非常重要且明确的表白就有四次。其中黛玉的第二次葬花、哭诉《葬花吟》,是宝黛情感的一个小高潮,也是一次重要表白。
起因是为了闭门羹。黛玉明明看见宝钗进了怡红院,自己随后来时,丫鬟却不给开门,说“都睡下了”,还说是“宝二爷吩咐的”,这让黛玉怎不气极?正没主意,忽听一阵笑语声自内传来。黛玉忙避过一旁,院门开处,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
宝钗能进去,我却不能进去?这分明是厚此薄彼,拿自己当外人嘛。黛玉此时心中当真油煎一般,自己伤得七荤八素,五味杂陈,却还要先顾着宝玉的面子,怕当着众人问责伤了宝玉。眼巴巴看着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身来,犹望着门洒泪驻望,也顾不得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这一段写得特别伤感,简直是黛玉平生最大一次委屈,因此整整哭了一夜,紫鹃等也不来问她。
次日黛玉葬花寄情,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的《葬花词》来。那宝玉本是黛玉的真知己,不但同黛玉一般怜花心肠,因为兜着花瓣才会来到埋香冢,而且最能体贴黛玉诗中意味。所以黛玉的诗,一定要宝玉来听;黛玉的泪,一定要宝玉领会。每一句话都落在他心上,听了,懂了,痴了,痛了,一边点头感叹,一边泪下如雨,不觉恸倒山坡之上,也哭起来了,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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