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2 / 2)
曹家这段发迹的过程,分别展现在了红楼三大奶妈李嬷嬷、赵嬷嬷和赖嬷嬷身上。
李奶奶的经典描写见于第八回,蒙府本的回目名便作《拦酒兴李奶母惹厌掷茶杯贾公子生嗔》,用宝玉的话说是“逞得他比祖宗还大”。
虽然李嬷嬷唠叨背晦不招人待见,但是其子李贵却是颇有分寸面子的,不但在宝玉面前敢于抱怨说:“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对掌塾之孙贾瑞也敢于直言训诫,指责瑞大爷平日不正经。
这个陪读护驾的身份,很有点像是曹寅从前之于康熙——曹寅比康熙小四岁,传说曾为康熙伴读,十六岁时出任康熙御前侍卫,并于曹玺死后不久,接任江宁织造之值,任上曾经四次接驾。
当然,如果将李贵加上茗烟的表现除以二,可能更符合历史真实。
赵嬷嬷乃贾琏乳母,来凤姐处讨情,替两个儿子赵天梁赵天栋寻差使,凤姐顺水人情地塞给了贾蓉贾蔷,理由是:“现放着两个奶哥哥,比谁不强?”正是朝中有人好做官,银子给谁赚不是赚,与其便宜了不相干的人,倒不如照顾自己知根知底的奶哥哥呢。
康熙放心地将江宁织造这块肥缺交给曹寅、李煦连任,可不也正是看在“奶哥哥”的情份上?
当然,书中凭乳母发迹的真正大人物还要属赖尚荣,也就是“赖上荣”——依赖上面主子得到荣光的意思。
赖嬷嬷是贾府上德高望重的老家奴,三代服侍主子,出场时早已退休,在家里一样的高厦暖阁,闲时坐了轿子来府里陪贾母搓一日牌,乐得清闲;其子赖大是荣国府的大管家,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孙子赖尚荣虽是家生子儿,却仗着祖宗的情面,主子的恩典,打小儿放了出来,削了奴籍,可以“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一样是丫头婆子地捧养长大,还捐了前程做了官,所谓“三代出一个贵族”,这真是活生生的范例!
回顾历史,曹家也正是差不多的情形。
“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焉知不是曹家的家训呢?
“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又焉知不是雪芹的反思?
“哪里知道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更是曹家后代的刺心之语,只知道享福,不能安分守己,终遭没落——这番血泪教训,由赖嬷嬷口中闲闲道来,犹为惊心!
“赖尚荣”三个字,显然谐音“赖上荣”。他从二十岁捐官到现在,已经十年过去,才选为县官。可见此前的十年都只是虚名儿好听,却无实衔,最终还是要靠主子恩典,“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正如王子腾之保举贾雨村。
贾雨村将来自然是要恩将仇报的,那么赖尚荣会衔恩不忘么?
未必。
李纨、凤姐儿说他“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
为什么不进来了?
因为他已经捐了官,自谓有了身份,不愿意再到贾府来行奴才之礼,提醒自己本是出身微贱。但是挣扎了十年,终究不得出头,到底还是求了主子方才寻得门路,“选了出来”,做了州县官儿。也才会有“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之事,穿了新官服,十分威武。
赖尚荣如此自尊又自卑,一旦得势,又怎能不急于洗清与贾府的关系,避而远之呢?
所以赖嬷嬷说的“尽忠报国,孝敬主子”,通通是反话正说,白白叮嘱了。
当然,小说不是历史真实,而且当奴才毕竟不是什么风光的事,所以曹雪芹不可能一笔笔很真实地描写所有过程与细节;同时,乳母现象也是当时的普遍关系,小说中随手拈来,未必一定和自己家有关。
比如贾母曾经深有体会地说:“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
这当然不会是曹雪芹自陈其祖,而更可能是在皇宫里做乳母的同行多得是,乳母之间免不了争风吃醋斗闲气,兼之八卦打牙传小话儿,当年的孙氏“都是经过的”,曹家少不了听说过许多皇宫佚事,乳娘闲话,像迎春乳母这样的,肯定大有人在。
迎春的奶嫂说:“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这说的就是宫廷细事,绝非风言。
有人曾将《红楼梦》中的乳母与《金瓶梅》对照,说贾琏乳母仗着主子势力,不但自己有体面上炕吃饭,还能给俩儿子走后门寻差使;宝玉乳母敢于打骂小丫环,看上什么说拿就拿。而《金瓶梅》里的如意儿,官哥儿哭闹时,她抱着哥儿一动不敢动,饭也不能吃,就这样西门庆还动辙打骂——同样是大家乳娘,地位待遇怎么相差这么多呢?
如果将《红楼梦》里写的情形不只当成大家族,而是理解成宫廷格局,所有的乳母都是阿哥格格的乳娘,那就正常得多了。因为阿哥的前途仿佛押宝,将来一旦登基上位,跟随的人都是要鸡犬升天的,乳母的身份该有多么尊贵?
带着这样的认识再来看红楼乳母,就会发现大观园的故事真如万花筒一般,镜里镜外,别有洞天。
那堪风雨助秋凉
自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后,黛玉已对宝钗心悦诚服,曾说“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到了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她又旧话重提,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对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一片至诚,剖心置腑。
而宝钗更是进一步出招:上次是以理服人,今次则是以情动心。不但体贴黛玉之病,送她燕窝补养,且说:“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
如此感人肺腑之语,怎不让“情情”林黛玉感激涕零,推宝钗为生平知己。
但同时,她也有一种隐隐的担心和恐惧,因此满腹心事,写下一篇《秋窗风雨夕》来,几与《葬花吟》相媲美。
吟罢搁笔,宝玉来了。这一段写得十分旖旎缠绵。
这时候的宝黛两人已是心心相印,正在热恋的关系,每句话都说得十分亲昵委婉,入心入肺。
黛玉说“谢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又说,“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吧。可有人跟着没有?”一片关切之情。
而宝玉则说:“原该歇了,又闹的你劳了半日神。”又说,“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何等体贴温存?
这两个人,一个巴不得看见宝玉却又担心夜深雨密,一个巴不得守着黛玉却又担心她劳神受累,都是眼里心里只有对方没有自己的。
黛玉因听宝玉打的是明瓦灯笼,怕不亮,取了自己的玻璃绣球灯来。宝玉说自己也有,怕雨里打破了没带出来,黛玉嗔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就是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个剖腹藏珠的脾气来!”语气嗔怪,却全是体贴心疼,何等细心柔密!
所以这段描写,真是宝黛情中最温柔细腻的一段,可是偏偏却有两种不和谐音夹杂其间,正如满室生春,而窗外风雨携至。
这两股声音,一股来自北静王,一股来自薛宝钗,都是隐隐的爱情危机。
黛玉因见宝玉带着斗笠,披着蓑衣,因笑道:“哪里来的渔翁!”宝玉却说,这是北静王送的,并说也要送黛玉一套。
正如同那串同样来自北静王的香珠一样,黛玉再次说:“我不要他。”且说,“戴上那个,就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儿了。”说完,又觉得渔翁和渔婆一对儿,自己失言了,羞得咳个不住。
脂批说:“本是闲谈,却是隐隐不吉之兆,所谓画儿中爱宠是也。”
宝黛情缘,终究是镜花水月,画中美眷。
宝玉走后,宝钗打发人送了燕窝来。黛玉命人收了,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因此辗转反侧,又滴下泪来。
这嫌疑何来呢?正因为宝钗。宝钗云:“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其实暗示已经很清楚了,是要黛玉接受和她一起长久为伴的打算,但是黛玉也不知道是听明白了还是不明白,若是没听明白,那她虽然与宝钗义结金兰,相信其并非藏奸之人,却终究不能不为“金玉姻缘”担心;若是听明白了,又怎能在一时之间接受“二女共事一夫”的命运?
此前她对宝钗说:“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已是命在秋夕之景。
所以《秋窗风雨夕》诗中开篇便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宝钗不是来送燕窝,竟是来催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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