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1 / 2)
五小官大战赵姨娘
(一)
赵姨娘为二十两银子在探春处大闹一场后,平儿曾对众媳妇婆子说过:“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有了事就都赖他。”
——这话,果然应在了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中,五官大战赵姨娘一幕,堪称是第九回“顽童闹学堂”的女伶版,写得热闹非凡,却另有一番口角含香,花容堪怜。
要说那赵姨娘也实在不靠谱儿,“愚妾争闲气”一回已经足见其愚知浅见,不知所谓,给亲生女儿没脸,开门第一句话就是“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了”,先就自己给了自己一个最卑微的受害者定位,然后还想争脸面争银子,又怎会让人瞧得起看得上呢?
这回也是一样,听说贾环在宝玉处向小丫头芳官讨蔷薇硝,却只讨了茉莉粉来,原该自愧才是:一个爷们儿要给相好的送礼物,就该自己拿银子买去,怎能跑到别房小丫头跟前去讨硝讨粉的惹厌!那芳官的地位比彩云犹不如,这礼物送起来又有何趣味,况且还是错的。
要说贾环也确实眼皮子浅,看见什么都是好的,连丫头的东西也好意思讨。且又不向芳官本人讨要,而是冲着宝玉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径从靴桶内掏出一张纸来拿着——这行为本身已经够招人嫌弃了,谁会愿意把闺密一片心意刚送给自己的香喷喷的硝粉装进一个臭男人的靴筒里呢?
靴桶,又作靴筒,古代男人没有包裹,常喜欢把一些随身小件装在靴筒里携带,比如贾政游大观园时,叫来贾琏询问幔帐之事,贾琏便是“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可见“靴桶”里面还有一层叫“靴掖”,类似于今天女式背包里的夹层,专门用来装纸折扇子碎银子的。
想象下,如果是宝玉向丫鬟讨东西,比如向紫鹃讨小圆镜子,必然会打叠起一番甜言蜜语来哄得女孩儿高兴再提要求,态度谦恭举止温存的,绝不会向那丫鬟的主子转折来讨,更不会径自从靴桶里取个包装袋出来,这怎能让芳官看得上眼?
那芳官去取硝时,偏又发现自己的硝没了,便临时以茉莉粉替代。倒不是存心欺蒙,只是没当什么大事,本来贾环就是临时起意讨硝的,便给粉也没差什么,横竖都是擦脸的,且不可能是贾环自己用,左不过送给哪个丫头相好罢了,何必丁是丁卯是卯?
这事儿原怪贾环行的没分寸,也怨不得小丫鬟没把他当爷们儿,甚至都不愿意亲手递给他,见他伸手,“忙向炕上一掷”,生怕脏了自己的手似的。要说芳官此举的确有点儿矫情,然而演惯了千金小姐的正旦芳官,又怎会没点子傲性呢?
况且那贾环也并不当一回事,径自爬到炕上拾了揣在怀内,这形象真够难堪的。
(二)
贾环“兴兴头头”来找彩云,知道是茉莉粉,本也不在意,且道“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果然能这样想,倒也不失为一种心宽大度。
偏偏赵姨娘多事,觉得儿子受了天大的侮辱,被个小丫头给羞辱了——果真这么想,就该悄悄儿地偃旗息鼓引以为戒才是。然而赵姨娘典型的不着调儿思维正在此处,反觉得自己捏了芳官的错儿,以为大闹一场,把丢脸的事张扬得满园子皆知,才是争脸。
她的理论是:“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
这心理也够特别的,先摆明车马为的是报仇——可是报的什么仇呢?向谁报仇呢?难不成是跟芳官等小丫头的仇?
自然不是。这仇指的是赵姨娘一惯的心理:“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了”。认定全世界的人都在欺侮她,所以闹事就是报仇。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行为是没理的,所以预先想好了退路,趁着贾母王夫人守灵顾不上,大闹一场,等两个月后消停了,纵翻出来也不好问的——为什么不会问呢?因为芳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便如猫儿狗儿一般,贾环毕竟是主子,难道一个爷打了猫儿狗儿,还要被裁办不成?
这想得倒也周全。可是芳官既然猫狗一般,却又何必与她们计较,平打平上地闹一场,岂非自贬身份?
因此连亲生儿子贾环这回也不帮她了,且说:“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可见此类事非只一次,且从未占到好处,偏偏赵姨娘不知悔改,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三)
赵姨娘冲进园子来,偏又遇见另一个多事之人夏婆子,三言两语挑拨得她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那夏婆子的话才是可笑:“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
这两句话可笑之至——赵姨娘在这府里何尝有过地位威信?除了王夫人,至少还有王熙凤让她避若猛虎,怎么可能“除了太太你最大”?而夏婆子等人是奴才中的奴才,且不说根本不会真的帮着赵姨娘,就算帮,她们能帮得上什么忙呢?自身还难保呢。
赵姨娘既然自视甚高,一门心思要把自己往主子堆里拔,如何又与夏婆子等人为伍?怎能受婆子挑唆,还“越发得了意”?还“仗着胆子”?有谁是能给她倚仗的呢?
所以赵姨娘的心理可谓矛盾,逻辑更是荒唐,而行为言语就更加颠三倒四了——她虽然是贾政的妾,到底是长辈,倒冲进小辈的屋子里跟人家小丫头打架,且开口便骂:“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
先把自己抬得高高的——你是我银子钱买来的;再把芳官压得低低的——娼妇粉头之流,下三等奴才也不如;最后派了罪名儿——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
这三句话貌似有头有尾,实则自曝其丑:既然自谓是主子,又何以跟下等奴才一般见识?而这奴才既然“看人下菜碟儿”,自然是说下三等的奴才也瞧不起她,那她又有何高贵可言呢?
于是惹得芳官更说出好的来了:“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
这句话可是戳了赵姨娘的肺,也真叫作自取其辱,所以益发疯了,冲上来便打了芳官两个嘴巴。袭人等忙劝:“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
袭人最有城府的人,说话有板有眼,既是劝架,也是说理:芳官有不是,自有本房里姑娘管教,何劳姨娘动手?此前何婆子打春燕儿,被麝月教训,也是这个理儿,赵姨娘之无理取闹,比婆子犹甚。而她的膀臂,恰恰便是夏婆子等一干人,可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姨娘既自愿与婆子为伍,又怎怪得芳官不拿她当主子待?
(四)
芳官这一受屈不要紧,惊动了葵官、豆官,又去告诉藕官、蕊官:“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
这是文章最好看处,也是小戏子们与小丫鬟们的最不同处:小戏子们当年从苏州一起买了来,一起学戏,台上演尽悲欢离合,台下结成生死同盟,便连做事也多有些戏剧性的义骨侠肠;各房丫鬟虽有亲疏冷热之别,却多不过是三两成群的,日以争风邀宠为己事,且兼顾各房各层主子颜面脸色,纵有反抗行径,也都是个体行为,像芳官等这样讲义气打群架的作为,是绝无可能的;即便是小丫头们打群架,也必是委委屈屈扭扭捏捏,断没有小戏子们放得开,泼得出,浑身是戏——书中说藕官等“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正是特定环境特定人物的特定行为。
若不是戏班解散,必不会有小戏子分为各房做丫鬟的安排;而若不是“小戏子变成小丫鬟”的行当转换,也就必不会有“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的戏码上演——正是假凤虚凰,方见真情实意。
袭人与晴雯斗嘴,吓得怡红院众丫头鸦雀无声;碧痕训小红,晴雯撵坠儿,那都是单方面耀武扬威;鸳鸯抗婚虽得袭人平儿相知,上堂时终得孤军奋战;平儿捱打竟得宝玉安慰劝妆,终不敢对凤姐含怨……而五官的这场大闹,一扫各院丫头们呕气时忍气吞声藏头露尾之憋屈,写得畅快淋漓,头角峥嵘。
可叹的是,赵姨娘闹事之先原仗着王夫人不在家,曾说“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谁知王夫人真还就记住这个碴儿了,抄检之时,便向芳官翻起旧账来:“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且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且株连同党,吩咐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到底逼得芳官入了空门,被姑子拐去庵里,不知下落如何。
给赵姨娘报仇的,竟是素日不睦、吃斋念佛的王夫人,谁能料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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