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节（2 / 2）

他确实有着不能言说的烦恼，那是他连一点念头都动不得的东西，自然是不能告诉她的。不过他自有对付她的一招，便正了正神色，说：“我守护雪原才区区十几载，早就厌烦透了各族众生无尽无止的寸魂买卖，这便是我的烦恼。”

甘奴朵听了这话，知道他心有所瞒，自然不屑，马上反驳道：“你作为花树海之神，买卖众生的寸魂正是你的使命所在啊！”

“的确，守护雪原，买卖寸魂是我存于此世的使命。只是近年来，想必你也亲年看到，雪原上的两脚行走的人越来越多，四脚奔跑的兽越来越少。而很多兽类成人后，因为他们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所以雪原上的横尸也越来越多。寸魂本来只是花树海对雪原众生的馈赠，但一旦他们想凭借寸魂的神力，开始想得到越来越多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时，怕也是他们的末世，雪原的末世了。因为是寸魂的神力让他们从兽成人，成了人，就有了人的欲望，相互的爱是欲望，相互的恨也是欲望，这对雪原上的始终学不会人族天道的众生来说，是福祸相依的，当没有人的天道左右人的欲望时，就是欲望左右雪原的时候了。”扶歌这样说时，心想，这虽是蒙混过关，但这也确是他所忧虑的，雪原上的生灵明明是兽，借着千年来花树海赋予的寸魂神力，抛弃了四脚着地奔跑在雪原的自由，丢掉了茹毛饮血的为兽之道，却艳羡像人一样两脚站立，滑稽学步，也许他们可以学会人的钟鸣鼎食和尊卑有别，但他们永远学不会人的良知善念，因为他们终归是兽。

末了，他也终于愁上眉头，说：“奴朵，你说自己为狼父人母所生，是雪原的异数，不，这才是雪原的异数。”

甘奴朵蜷缩在白节的肚子下，整个身子被扶歌挡着，但头发上依然被大雪席裹，睫毛上也寒霜闪烁，翘着耳朵将扶歌一番话听得很仔细，即使深知，他并没有真正道出她想要听到的儿女情长之苦，但她却也惊讶不已：原以为除了哥哥辛牙，扶歌是雪原上最少言寡语的一个，难得见从来都放浪不羁的扶歌，今日却像真正的神一样，竟做出这番心忧雪原苍生之语。虽然她听得也是一知半解，甚至不知所云，却也油然心生敬佩，一时竟也无言以对。是啊，他不仅仅是她那个温润又华美的伙伴，他还是花树海之神，雪原的守护神，虽不能呼唤风雪，逆转光华，却能买卖雪原众生的珍贵寸魂，掌控众生的繁华欲望。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死心，却也不能逼问到底，只得偎依在他身下躲雪，心里慢慢盘算。安静了片刻，突然看到雪花荡悠悠落了他一身，她便顿时有了主意。

她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扶歌，既然你这般憎恨雪原上越发贪婪的欲望买卖，那你有欲望吗？”

甘奴朵从小在雪原上长大，自然知道，雪原的守护神，是万里花树海中一棵千年来被雪原三族用兽血浇灌的黑芯花树上的一朵花点化而成的神。一棵黑芯花树长到百年时才开初花，此后每七年一度，旧花凋落，新花盛开，黑蕊雪瓣。数亿朵白色繁花中，唯有一朵红蕊红瓣的花，在其悠然新旧更替时，若遇雪原上日光东升，极光北现，月光西照三时汇于一刻，便点瓣成神，貌如花般华美，形若树般挺拔。从此逝者随花而去，生者又借花而来，天赋神力，成为花树海新的主人，长居圣地，无欲无求，借以无边神力，典买众生寸魂，保得众生欲望，守得雪原安宁。

花树神此时通身已经被白雪覆盖，一双眼睛也深藏在湿漉漉的雪下。

见他笑而不语，这回换她替他掸去身上的雪花，她一边抬手慢慢拂去落在他长发上的雪，眼睛却一直不离开他的眼睛，一边徐徐善诱：“虽然我七岁那年认识你时，你就是这番模样，现在我已经长到十五岁了，你还是这番旧模样；且承蒙你的照顾，我也曾偷偷见过你点使神力，回收众生寸魂的神奇时刻；我更是无数次被你卷入臂中，亲身在花树海的千年古树间学着御枝飞荡，所以我从来不会疑心你的神力。但是，即使我从未见过其他的花树神，但我也知道，神是雪落不沾身，风吹不拂衣的，可你现在看看，你的头发都被雪花打湿了。”说到这里时，她眼中的期待满得快要溢出，她深吸一口气，又说：“所以，扶歌，你跟他们，跟以往那些无欲无求的花树神是有些不一样的，对吗？”

扶歌听闻，心里真是哭笑不得，想，奴朵啊奴朵，我是为了陪你一起感受这雪原的寒冷，才心甘情愿地雪落被沾身、风吹被拂衣的啊。但他还是忍住笑，绷着脸，狡辩说：“随你怎么长篇大论，但此话不通，既然除了我，你没有见过别的花树神，你怎么就知神是雪落不沾身，风吹不拂衣的？”

“我听辛牙哥哥说的呀。他可是见过别的花树神的。”

他还是继续狡辩：“我成神之际，辛牙王子也才不到六岁，况且那时他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小狼，哪里记得在我之前的花树上神，更不提什么到底雪落沾不沾身，风吹拂不拂衣了。”

她只好变换策略，先示弱，后逞强，且动之以情，说：“好，就算是辛牙哥哥记错了，可我是不会记错的，我自七岁认识你到今日，虽不甚了解你，但却知道你不是最无聊无趣，最无情无义的一个，除了我平日里闷闷不乐时你不辞劳苦的陪伴，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在花树海中借着神力让我晒到的第一缕人族天地间的暖阳。所以，我总觉得，除了你天赐的神力，你和我，和雪原众生，是一样的。我在想，就像我渴望穿过花树海去人族一样，也许你也有自己渴望得到的什么东西，也就是说，你有欲望吗？”

一番话说罢，她更加目不转睛，这次，那双狼的眼睛，因为期待和渴望，简直就要迸出火。

他的眼睛始终没法逃开那双眼睛，正无可奈何和慌乱无措时，突然天地之间风雪陡然大增，白雪乱舞，狂风劲呼，彼此的眼，彼此的脸，就要被这恶势汹汹的茫茫白雪吞噬了。

他也顾不得发愣，猛地起身，冷不防摇曳掉一身的雪霜。那些刚在神身上停歇过的雪变得愈发冰凉，白灿灿的乱舞着，让她猝不及防，一时难以睁开眼睛，他便趁机将她拦腰抛到白节身上，未等她坐稳，就轻掀白节额上的一缕长毛，自己脚尖轻点雪地，引着它往花树海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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