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随谈(2 / 2)
三
《中学生》主干曾嘱我说些自己修习的经历,如如何读书之类。我很惭愧,自计到今为止,没有像模像样读过书,只因机缘与嗜好,随时取一些书来看罢了。读书既没有系统,自家又并无分析和综合的识力,不能从书的方面多得到什么是显然的。外国文字呢?日文曾读过葛祖兰氏的《自修读本》两册,但是像劣等学生一样,现在都还给老师了。至于英文,中学时代读得不算浅,读本是文学名著,文法读到纳司非尔的第四册呢;然而结果是半通不通,到今看电影字幕还不能完全明白。(我觉得读英文而结果如此的实在太多了。多少的精神和时间,终于不能完全看明白电影字幕!正在教英文读英文的可以反省一下了。)不去彻底修习,达到全通真通,当然是自家的不是;可是学校对于学生修习各项科目都应定一个毕业的最低限度,一味胡教而不问学生果否达到了最低限度,这不能不怪到学校了。外国文字这一工具既然不能使用,要接触些外国的东西只好看看译品,这就与专待喂养的婴孩同样可怜,人家不翻译,你就没法想。说到译品,等类颇多。有些是译者实力不充而硬欲翻译的,弄来满盘都错,使人怀疑外国人的思想话语为什么会这样奇怪不依规矩。有些据说为欲忠实,不具稍事变更原文语法上的结构,就成为中国文字写的外国文。这类译品若请专读线装书的先生们去看,一定回答“字是个个识得的,但不懂得这些字凑合在一起讲些什么。”我总算能够硬看下去,而且大致有点儿懂,这不能不归功到读过两种读如未读的外国文。最近看到东华君译的《文学之社会学的批评》,清楚流畅,义无隐晦,以为译品像这个样子,庶几便于读者。声明一句,我不是说这本书就是翻译的模范作;我没有这样狂妄,会自认有评判译品高下的能力。
说起读书,十年来颇看到一些人,开口闭口总是读书,“我只想好好儿念一点书”,“某地方一个图书馆都没有,我简直过不下去”,“什么事都不管,只要有书读,我满足了”,这一类话时时送到我的耳边;我起初肃然起敬,既而却未免生厌。那种为读书而读书的虚矫,那种认别的什么都不屑一做的傲慢,简直自封为人间的特殊阶级,同时给与旁人一种压迫,仿佛惟有他们是人间的智慧的笃爱者。读书只是至为平常的事而已,犹如吃饭睡觉,何必作为一种口号,惟恐不遑地到处宣传。况且所以要读书,从哲学以至于动植矿,就广义说,无非要改进人间的生活。光是“读”决非终极的目的。而那些“读书”“读书”的先生们似乎以为光是“读”最了不起,生活云云不在范围以内:这也引起我的反感。我颇想标榜“读书非究竟义谛主义”——当然只是想想罢了,宣言之类并未写过。或者有懂得心理分析的人能够说明我之所以有这种反感,由于自家的头脑太俭了,对于书太疏阔了,因此引起了嫉妒,而怎样怎样的理由是非意识地文饰那嫉妒的丑脸的。如果被判定如此,我也不想辩解,总之我确然曾有这样的反感。至于那些将读书作口号的先生们是否真个读书,我不得而知;可是有一层,从其中若干人的现况上看,我的直觉的批评成为客观的真实了。他们果然相信自己是人间智慧的宝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得便时抛开了为读书而读书的招牌,就不妨包办一切;他们俨然承认自己是人间的特殊阶级,虽在极微细的一谈笑之顷,总要表示外国人提出来的“高等华人”的态度。读书的口号,包办一切,“高等华人”,这其间仿佛有互相纠缠的关系。
四
我与妻结婚是由人家作媒的,结婚以前没有会过面,也不曾通过信。结婚以后两情颇投合,那时大家当教员,分散在两地,一来一往的信在半途中碰头,写信等信成为盘踞心窝的两件大事。到现在十四年了,依然很爱好。对方怎样的好是彼此都说不出的,只觉很合适,更合适的情形不能想象,如是而已。
这样打彩票式的结婚当然很危险的,我与妻能够爱好也只是偶然;迷信一点儿说,全凭西湖白云庵那位月下老人。但是我得到一种便宜,不曾为求偶而眠思梦想,神魂颠倒;不曾沉溺于恋爱里头,备尝甜酸苦辣各种味道。图得这种便宜而去冒打彩票式的结婚的险,值得不值得固难断言;至少,青年期的许多心力和时间是挪移了过来,可以去应付别的事情了。
现在一般人不愿冒打彩票式的结婚的险是显然的,先恋爱后结婚成为普通的信念。我不菲薄这一种信念,它的流行也有所谓“必然。”我只想说那些恋爱至上主义者,他们得意时谈心,写信,作诗,看电影,游名胜;失意时伤心,流泪,作诗(流满了惊叹号,)说人间最不幸的只有他们,甚至想投黄浦江;像这样把整个生命交给恋爱,未免可议。这种恋爱只配资本家的公子“名们”的小姐去玩的。他们享用的是他们的父亲祖先剥削得来的钱,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在未入母腹时早就安排停当,他们看看世界非常太平,一点没有问题;闲暇到这样地步却也有点儿难受,他们于是就恋爱这个题目,弄出一些悲欢哀乐来,总算在他们空白的生活录写上写下了几行。如果不是闲暇到这样的青年男女也想学步,那惟有障碍自己的进路,减损自己的力量而已。
人类不灭,恋爱也永存。但恋爱有各式各样。像公子小姐们玩的恋爱,让它“没落”吧!
1930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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