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看的戏(2 / 2)
看了西北歌舞剧团的《小二黑结婚》,我就想到一部分新歌剧似乎还没有前边所说的特征,唱词配了音乐,当然不像话剧那样,句句跟实际生活里的语言一致,而那音乐,不知道什么缘故,又不像秦腔和河南梆子那样,能使有天分的演员唱成独自的风格。于是,就语言方面听,不如话剧干脆、爽利、有实感,就音乐方面听,不如秦腔、河南梆子的耐人寻味,经得起咀嚼。有些新歌剧,我们看过一回,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就算了,再不想看第二回,原由恐怕在此,新歌剧正在成长的阶段,得从各方面努力,是不是该在争取我所说的特征上多注点儿意,希望戏剧界考虑。
现在谈皮影戏。我们看的全本《火焰驹》。皮影戏各个登场人物的唱词道白大部分由一个人担任,只有少数几处由另外一个人搭配。唱的什么调我不知道,似乎属于“说唱”一路。
那皮人、皮道具的雕刻工细极了,饰色鲜艳极了,陈列在民间艺术品展览会里准可以列入上选。一切全用繁复的线条画成,只有人物的面部很简单,几笔勾出了生旦净丑,当然也有繁复的花脸。生的袍服,旦的衣裙……全有图案花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也不厌其烦地尽量细雕,好像红木作里制成的精制品。小到一把扇子(要知道皮人只一尺来高,可以想象扇子多大了),并不剪成扇形就算,还要把它镂空,让扇面上有画。有几幅布景,那花丛全用工笔,那假山有宋元人画山石的意味,又古茂,又艳丽。
没看过皮影戏的也许不大明白那是怎么回事,现在大略说几句。可以拿傀儡戏作比方,傀儡戏是傀儡演戏,皮影戏是皮人演戏,举止行动同样由藏在背后的人操纵。不过皮人不像傀儡那样成个立体的形象,那是皮雕成的,只是一片,而且是侧影的一片,不朝左就朝右。后面亮着灯光,活动的皮人的影子映在垂直张挂的白布上,观众在白布前面就可以看戏了。
我们看戏看傀儡戏都在台前看,看正面。舞台有深度,因而有远近。元帅升帐,他的位置距离我们远些,帐前两旁站着四将,距离我们近些。看皮影戏可不然。我们虽然坐在白布前面,实际上等于坐在舞台侧边,只能看个侧面。无所谓远近,侧形的皮人全在一个平面上活动——一个平面就是那垂直张挂的白布。
看皮影戏得在意想中“除外”一些形象。换句话说,有些影子你得当做没看见。要让皮人的身躯跟四肢活动,不能不用几根细木签支使它,细木签的影子不能不映在白布上。要是不在意想中当做没看见那些细木签的影子,就觉得场面上的人物牵牵挂挂的,很不顺眼。还有,皮人本来朝左,一会儿要它朝右,这只有一个办法,把它翻转来。翻转来当然很快,真可以说“一刹那”,在“一刹那”间,侧面的人形成了稀奇古怪的形象。那稀奇古怪的形象也得“除外”,当做没看见,意想中只当它朝左的人物慢慢地转过身来朝右边。还有,皮影必须贴着白布,轮廓和线条才显得清楚,色彩才显得鲜明。可是,皮人究竟拿在人的手里,总不免有些时候离开白布些儿,于是轮廓和线条朦胧了,色彩模糊了。那时候你最好闭一闭眼睛养养神,待皮人贴着了白布再看下去。
这些全是特质的条件的限制,既然要让“只是一片”的皮人演戏,就没法超越这些限制。我们只要想一想,所有登场的皮人全都由一个人的两只手操纵,居然可以演出整本的戏,摹仿真人的活动相当到家,也就不会有什么苛求了。
一个唱的,一个操纵皮人的,三四个奏音乐的,大概五六个人就可以搞一个皮影戏的班子。这样地简单,旁的戏班子无论如何赶不上。跟傀儡戏比起来似乎差不多,可是皮人比傀儡轻巧多了。在无戏可看的地区,皮影戏靠它的简单,四出流动,满足群众的需要。现在戏剧的供应已经比较普遍,今后更将普遍,僻远的农村也可以看到话剧、歌剧。我想,在换换口味的意义之下,那时候皮影戏还会是群众所喜见乐闻的。
1954年1月4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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