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的现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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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奶奶有时会骂太爷爷:……他?那个死鬼,那个活死人,那个死活人,以前的时候,他常常到野外去会月光美人。那个美人也是个神仙,没有形状,但那样子就是个神仙。……有时你太爷爷回家来,拎回一只布袋子,袋子里有个什么东西的尾巴毛茸茸的,怕死人,我就怀疑是那神仙,但是我手一摸,又不像。他转眼就把那东西带到鬼屋去了,我就再也不晓得他做什么了。他活着,能看见我们做的一切,而我们却不晓得他做什么,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人。人家做道士的,都是驱鬼避鬼,他一生,收鬼驯鬼,他好人也做恶人也做,我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人,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神仙,他要害死何野,又舍不得何野,……他一生抓鬼,他抓鬼实际上是练通感,他要通天、通地、通鬼、通神,他喜欢抓鬼养鬼,他一生在人界、鬼界行走……

乡村人们相信世界的多维,怀疑人的不死,我知道这些,但要证实我家太奶奶讲的这些还很困难,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不相信。因为这样,那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有一种假设说,世界上存在着快子,它能使时间倒流。

实际上,在我太奶奶的神奇讲述里,就有时光倒流的内容。太爷爷一直把三公山称做三界山,说那里有三界。他一生无数次去那里,他一直在探求多界,探求时间倒流,他称能回到过去去。

太爷爷想亲手杀死自己。他把自己搁置在死亡之前,又把自己预置在死亡之后,然后看时间能不能倒流和快速前走。他在寻找自己不存在的那一个原点,他想对自己的生命加以“解决”。一个存在的自己,却在证明自己的不存在。那鬼屋,就是这样一个实验场?

我凭着这个家族的一个后来者,一个女性的直觉,分析他。有时候我觉得他太残忍,他在为自己做过的许多不人道的事自圆其说。他是一个竭力为自己辩解的人。他上天入地,编造许多谎言,竭力让人们相信他在人世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但他这样做,最终也是徒劳。

不过,这都是我家太奶奶的讲述,我不知道真实的太爷爷是怎样的,一切都来自于她口,而她也已经死了。她所说的故事里的人,先于她而死。我怎么能把这一切都当作信史呢?

我只觉得天地之下有许多隐藏者,隐藏的总和远远大于真实。说话的,喋喋不休的人,都是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我一直在思考。我在对往事的想像中,迷失了方向。就像太奶奶在从大韦庄去拦河坝的路上走着,一个人用小脚走着,她自己的家,其实就在那个村子里,而不是大韦庄,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把她卖了,卖给了我们韦家做童养媳。

那些失去的或死去的人,也许,对他们,使用“隐藏”这个词比较恰当。

他们并没有死。在一块熟悉的地域,所有缺席今天生活的人,其实他们都没有死,他们真实的形貌和声音怎么会死灭呢?他们在地球上真实地存在过,他们怎么会死呢?

他们只是隐藏起来了。

是的,隐藏了。但他依然活着,只不过人们不知道罢了。苦扣在18岁就隐藏起来了。我的祖先,太爷爷、太奶奶他们都隐藏起来了,他们都没有死。

与此同时,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也可以消失,比如何野。

在显性世界之外,有着一个庞大的隐藏世界,那里永远也没有死。两个世界,共有一个空间。在第一个人隐藏起来之后,后来,别的人也来隐藏了。躲猫游戏开始。渐渐地,就有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社会、隐藏社会。

许多年以后,一茬一茬的人,都没有了,都潜入到了地下。地下有高楼大厦,地下有地铁纵横,地下有河网密集。我们的历史就是如此,一大部分被隐藏了。今天的历史,是被严重打折的历史。所有言说的人,都不能说出全部。今天的世界,就是那部分虚假陈述延伸下来的虚假世界。明天的世界,又将是这部分虚假世界延伸下来的虚虚假世界。

我问过我家太奶奶:我太爷爷真的吃死孩子吗?……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晓得你不相信,但你不信这也是真的。

我的童年记忆总和太奶奶联系在一起。我小时候,家住瓶底,我总是一次一次地到大韦庄去,陪孤身的太奶奶。太奶奶听到我的脚步声,马上就会凑上来,问我:小丫头怪,国柱现在可好咹?

我大声说:什么鸟国柱咹?

她眯着眼睛笑了,像极了慈猫。她说:嘿嘿,国柱就是你家爷爷!小东西!

我说:我不晓得!

说着,我就把荷包里的八匹石蟹掏出来,把他们放在一个木通里,它们在那里拼命地爬。太奶奶听了,说:这哪里像石蟹,分明像老鼠在风箱里冲!

我的腿上还有泥巴,我在天井里洗。我还用一根树条子,穿了一串白条子鱼,带来了。我手上都是腥气。都是我路上捉的。那时正是夏天汛期。

我说:乖乖!老太,我过来的田缺里,都是虾子小鱼,我在那里捉石蟹,身上都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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