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之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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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很高兴,在那里吵啊说啊笑,因为这是喜丧,只有我觉得伤心、难过、害怕。

我感到太奶奶死后,会悄悄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里,到处都在鼓起来,有一个人在动,她在我的身体里笑,用小脚走路。

她在熟悉她的新环境,四处瞧瞧看看,还用手摸摸,又发出一点声音。

我只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才能细细地体会到那一切。

他们都在忙乱,遇到事情,他们就跑过来问我。我告诉他们一声,依然站在那里。

他们在那里说笑,为太奶奶穿衣服。衣服已经做好了,是黑的寿衣。黑布鞋。还有为她梳头、洗脸的,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大家都在唱歌。人很多,大家都来看热闹。

有时实在和他们说不清,我就跑到了我常和太奶奶睡觉的房间里,找来太奶奶的一件衣服。可我打开箱子时,看到太奶奶在里面躺着,朝我笑。

我惊恐的样子,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但他们围着箱子,什么也看不见。

我又跑到屋外去,手扶着麻石,站在那里。哭。

袖子大姥给了我一张椅子。我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哭。

我永远记得她。

她和我打闹,她和我呵痒,她亲我,我亲她,她讲鬼故事,吓得我紧紧抱紧她。她后来的日子,就是等我到来,每个礼拜等我六天,她就坐在那里等我,她眼巴巴地看我,看得眼睛都瞎了。她说我没有跟妈妈枝子一起生活在洲上,她说我怪可怜的,她说是太爷爷把我留在她身边,是天安排的。她说我也没有跟我爸爸到北方去,那也是太爷爷安排的。

她说,我是一个天生的化缘命,是一个一天到晚都不晓得愁和哭的人,是一个遇到哪个都有得一口吃的人,她说我这就是水命,流到哪里都能找得到缝。

她有时候说我时一个劲地流泪。我看到她的眼睛很小很小,她的脸是黄的,眼是红的,但眼水是清的。那为我淌的眼水,不住地从她那小小的干巴的脸上流下来。我替她揩,但又流出来。

她从不为自己流泪,她说起别人的事,就哭。她一生,生下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最后只剩下了何野一个,其他全部死了,她想他们,就在心里编故事,说给我一个人听,我是她的一个忠实的听众。

我曾经认为她是一个有幻觉的老人,但我后来认为她说的都是真实的,我这一种想法简直不可救药,因为我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居然还相信她的鬼话和她的鬼话体系。

她终于死了,我也长叹一口气。我曾经以为她会变成妖怪,但她没有。她终于死了。

从中午开始,我们一大家族的许多人,都涌到了大韦庄,来为我太奶奶做丧事。她的子孙后代很多很多,都是从我爷爷这一根枝头上繁衍出去的。草儿是我妈,也来了。

爷爷吩咐大家不要迷信,大家都戴一点孝,然后就一切从简地办。爷爷在那里计算太奶奶的子孙,大家说子孙满堂,全部到齐了。

爷爷说不,然后把我叫来,说:小丫头怪,……你可听说有一次从上海来了一辆吉普车,下来8个人,要认我们家祖宗何野做大大的事?

我说:有,有这样的事,他们来了8个人,中间有2个人,说是我们韦家的人,但他们现在姓毛。

我爷爷高兴地说:好了,你去玩吧。

他一直很高兴,我也没有跑去玩,爷爷在一张红纸上写毛笔字,把我们子孙后代的名字都写上,还写下另外两个什么名字。

我跑到太奶奶停尸的地方。家里都是人在说话,没有人来看她、陪她,亲戚聚集到一起都说人间的事。我去攥住太奶奶的手,她的手冰冷。

我想用我手上的热焐热她,但是,我不能够。

在那里,我没有哭。她在我面前,像一部历史书。

她的脸上盖着一刀纸。

我掀开看时,她很安详,她的眼睛凹陷下去了。

袖子大姥走过来,打了我一下,她的意思是我不能偷偷跑来握住死人的手,也不能在死人身边待太久。我坚持不走,我只想在她面前待着。

后来,我被他们许多人劝走以后,我又偷偷跑到了太奶奶的房里,我一个人在太奶奶的床上睡了。

我也睡不着。

外面吵闹的所有人,都不像我这样了解太奶奶。我每个礼拜到这里来一趟,和太奶奶在一起睡。要是没有我,她一定活得比别人更孤独。

她走了,我想她,她也一定会想我的。外面他们还在说话,商量坟地的事,商量请人来抬棺材的事,很多人在分工,有烧饭的,有为太奶奶整容的,有为太奶奶穿衣服的,有安排到街上买纸的。

我一个人把太奶奶的房门反锁了,我静静地待在里面。当我忽然想到那只大黑猫时,那黑猫正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看着我。后来,它一耸身就上了屋梁。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我当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眼,可后来,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看到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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