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容蓉的婚事(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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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蓉坐上马车,去总统府的路上,回忆起当年陪宋骁飞一起读书的日子,那段单纯的时间,他们一起聊哲学,聊人生,聊中西文化。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个小小的人,相遇,相知,互有好感,但谁也没说破的那段时光,大概是人生中最美好的爱情吧。

那天,太阳还未落山,总统府里的樱花凋零,风一吹,洁白的花瓣轻轻飘落,犹如雪花一样飞向大地的怀抱。容蓉穿了一件短袖的白色连衣裙,头戴一顶淡黄色圆毡帽,帽檐前方镶有一朵丝质的紫藤花,格外显眼。帽檐刚好挡住了她的眼光。她的装扮,还似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樱花的花开花落,好比人生,见此情景,不禁心生感慨:“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最美的时刻。”

傍晚时分,在中海的八角亭子里,宋骁飞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半个小时。见到宋骁飞,容蓉取下帽子,清爽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宋骁飞淡淡一笑,说,“怎么会呢。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今天和鲁迅谈文化革新的事,来晚了。”

容蓉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也刚下来。”

两人聊了一会,容蓉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这里有蚊子。”说完,她把一只胳膊伸到宋骁飞的面前。“看,这里已经被咬了几个包。”

“是吗?这么早就有蚊子了?真是奇怪。可能是今年太热了,这里湿气重。”宋骁飞一看。果然,容蓉如玉的手臂,皮肤上有几个小疙瘩了,周围红肿。他心疼地说,“那我们去南海边走走吧,那里没有竹子,估计蚊子会少一些。”

“好。”容蓉回答。“那边也安静一些,我有些话要跟你讲。”

出中海往南走七八百米,就是南海。落日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铺了一层金沙。白色的鸟儿,不时掠过天空,霞光落在两位并排行走的人脸上。容蓉望着远方的落日。金色的太阳。倒影在缓缓的水流中闪烁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这种大自然的美景,抚平了她刚才低落的小情绪。过了一会,容蓉的眼光,落在一片青草地上。绿草地的上方,两只蝴蝶四处飞舞。她飞奔过去,很仔细地在地上找些什么,宋骁飞也跟了过去。

过了一会,容蓉大声叫。“看,我找到了。找到了。”

宋骁飞问,“找到什么了?”

“四叶草。”

容蓉一脸的兴奋,宋骁飞却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隐藏着忧郁。他说:“希望四叶草,能带给你幸福。”

“送给你。”容蓉笑了,把手中那片嫩绿的草叶,递给宋骁飞。宋骁飞也很开心地笑了,说:“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在袁家的后院里读书的情景吗?当年是我找到了一片四叶草送给你。”

容蓉说:“怎么会不记得?不过你现在可比以前胖了许多。”

宋骁飞摸了摸自己有点发福的小肚子,笑着说:“确实有点胖了。看来我得多锻炼才行。”

草地上有一张木椅,宋骁飞和容蓉并肩一起坐下,两人没有多说话,一起看南海的日落。风儿轻轻落在反方向的山坡,他们的笑声,融入了夏天清澈的天空和晚霞的流光里。在岁月里,投下了小小的影子。那一秒钟的空气,和樱花一样芳香。宋骁飞体内的血液炽热,如草叶脉络里,流淌的青浆,他的瞳孔里,留下了当年容蓉无数微笑的片段。这记忆,从风中长出的记忆,与夕阳斜射的光线,在后来的时光里,长成了爱或痛,歌或哭,笑或恨。连同此时微凉的风,淡青的暮色,清清的湖水,在这一刻变成了小小的永恒。

“你刚跟鲁迅讨论文化上的事?你说说看,你觉得文化是什么呢?”两个人沉默了一会,一阵凉风吹来,容蓉打破了沉寂。

宋骁飞呵呵一笑,说:“文化?品味道德智慧,这些都是吧。它是随便一个人迎面走来,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他走过一棵树,树枝低垂,是随手把枝折断丢弃,还是弯身而过?一只满身污泥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怜悯地避开,还是一脚踢过去?这些都是文化的一部分吧。还有,独处时,他如何与自己相处?所有的教养原则规范,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怎么样?比如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君子文化,这就是很好的东西。”

容蓉说:“确实,文化其实体现在一个人如何对待他人,对待自己如何对待自己所处的环境。在一个文化厚实深沉的社会里,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为不苟且所以有品味;人懂得尊重别人──他不霸道,因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夺,因为不掠夺所以有永续的智慧。文化不过是代代累积沈淀的习惯和信念,渗透在生活的实践中。生活就是文化。”

宋骁飞说:“是呀。文化,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在特定的地理历史经济政治条件中形成。我当年到江浙一带,发现渔民每一次出海前,都要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地,祭拜妈祖和各种海神,鱼呀,虾呀,都有神。要辨识渔村的季节,不必看潮水的涨落或树叶的枯荣,只要数着诸神的生日,时岁流年便历历在前。庙前广场有连夜的戏曲,海滩水上有焚烧的王船,生活里有严格遵守的禁忌,人们的心里有信仰和寄托,这些都是文化。有时候所谓的迷信,不过是渔民们在无可奈何中面对茫茫大海的一种自救方式。为无法理解的世界寻找一个能寻求心灵安慰的方式。还譬如有的地方,农民不吃牛肉,因为对他而言。牛不是家畜禽兽而是朋友。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很难说文化有高或低,厚或薄,好或坏,它是什么就是什么。”

容蓉说:“不过,文化还有另一个层次意义,会决定社会发展。同样是祭鬼酬神。有的国家就仅仅停留在迷信层次,有的民族却从祭奠中提炼出伟大的戏剧,从土砌的庙宇教堂中发展出精致的建筑美学。从祭祀的仪式里观悟出舞蹈和音乐的艺术,而祈祷经文的念诵转化出隽永的文学深刻的哲学。人民的自觉程度越高,反思的能力越强,表达的冲动越大。创造力和想像力的空间就越大。在灵魂探索的过程里,一个民族思想的内涵和美学的品味,就会逐渐萌芽摸索发展而成型。”

宋骁飞说:“你说得对,我之所以如此重视文化的革新,就是因为文化是一种特别的品质,它可能高度发展也可能严重萎缩。有些社会结构适合文化的发展,而有些社会结构会造成文化的停滞。连年战争屠杀或是长期独裁对文化所可能带来的伤害,历史里有太多明显的例证。龚自珍所看见的十九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就是一个因为集权控制思想到极致,整体国民创造力被侏儒化到了连盗贼都没有创意的地步。鲁迅也认为。即使在太平的日子里,不同社会结构里人们在文化艺术里渗透的程度也不同。泰西文化丰富多元,中华文化却长期停留在一个静态水平或者正从繁华走向一潭死水。明朝是文化相对的盛世,而清朝却是文化的荒原。”

容蓉微微一笑,说:“我想文化的活力,跟政治有莫大的关系。我游历过泰西多个国家,总的来说,如果个人创造力和想像力被容许奔放,那么这个社会的总体创造力也会是生机蓬勃创意充沛的。如果这个社会的共同价值观的形成,是透过人民的深度参与和彼此碰撞激荡而逐渐形成的,那么这个社会的共识──也就是身份认同,也会是凝聚而坚定,向心力强大的,不易解体。如果社会共识不会来自人民自发意志而来自从上而下的政治权力的恐吓和操纵,这样的社会,即使表面上和谐,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使互不相干的陌生人成为同胞,使同胞彼此扶持,相互承担,政治强权是做不到的。政治人物可以要求每个人喊一万次口号。但是文化才是是现代社会的基础。”

宋骁飞说:“确实,反过来说,如果个人创造力和想像力是受到约束的──书可能被封,异见者可能被放逐,学者可能被杀头,那么这个社会的文化和总体创造力必定是败絮其中的。我也发现了,文化价值观上愈重视个人自主和多元开放的地区,经济力愈强大;愈强调集体意识国家或宗族权力的地区,愈是穷困。文化决定了一个社会如何面对现代化的挑战──与自由市场能否接轨全球化的竞争能否适应政府管治的清廉与否等。一个多元的社会,依赖什么来凝聚?除了文化的力量,还有什么呢?有些民族的文化很轻易就能过关,有些却长期陷在传统历史的制约泥沼中,无能自拔。这也是我忧虑的地方,中华民族整个道德体系以儒家为代表,不是建立在现实的私欲之上,整个是颠倒的,想要富裕却鄙视金钱而不是赚钱的手段不当,反智不讲逻辑却喜欢讲辩证,文化不讲人性,存天理灭人欲,社会自然就成了一个大染缸,宫里留太监,女人裹小脚,这些都竟然能够合理存在。”

容蓉看宋骁飞的眼角有一丝焦虑,站起来安慰他说:“文化的改变,非一朝一夕的事。很多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她往宋骁飞的那边移动了一会,两人靠得很近,胳膊几乎碰到。

宋骁飞说:“嗯。有时候改革不宜操之过急。但是有些文化的改革,如若通过法律加以规范,可以加快文化的革新。现在保护私产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那么社会改革,从一夫一妻制开始吧。”

容蓉听到这里,身子不由得一颤,望了宋骁飞一眼,他的面色,还是比较平静,她心里有点慌张,现在的宋骁飞,成熟,稳重,看起来,好像没有感情方面的困惑,爱与恨都很随意。宋骁飞看了蓉蓉一眼,问道:“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

容蓉吞吞吐吐说:“没…没什么。今天找你聊天,我很开心。”

宋骁飞说:“我也是。跟你一聊天,我对文化的认识更深刻了。你有空多到我家里坐坐。小青还经常提起你呢,说她总是在报纸上看你写的文章,很有灵气呀。”

容蓉听宋骁飞提起席慕青的名字,充满了爱意,心生一股莫名的感觉,她心里想,自己要是当初像席慕青那样委曲求全,会不会也很幸福呢?她犹豫了一会,问道:“小青妹妹怎么样?她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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