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凤潭尉慕名纳小妾 弹琴手拨弦惊壮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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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三儿道:“老爷,这就是那户人家的住处了。”

几个泼皮听得马蹄响,扭头一看,见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虎虎生威的锦衣大汉,心下也就怯了三分。

来得好!小臧老爷面不改色心头暗喜,这几个小厮正好让爷英雄救美!这可是戏文传奇里常常有的桥段!

然而几个泼皮不是傻子,看这非富即贵的气派,眼前的人不是官差就是豪族,暗骂一句倒霉。为首的一个上前作揖陪笑道:“官人好风采!这么早!”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小臧老爷连如何下马搏斗的动作都想好了,却被他油滑的笑脸憋了回来。但小臧老爷仍然铁着脸,打量一番在场几人,问:“这是做什么?”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中气充沛,声如洪钟。泼皮们不免退了半步。那老头也明白过来了,扑过去跪在小臧老爷马蹄前边连连磕头,哭诉道:“青天!请为小民做主啊!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要欺辱小女,大湛朝的天下就是这么对待读书人的么哟……”

“嗯?”小臧老爷抬了抬粗黑的眉毛,扫视泼皮众。

“爷!别听这老东西扯淡!我们不过是来听曲儿,听开心了,想瞧瞧弹琵琶的人长什么模样……”

“滚!”小臧老爷吼了一声,几个泼皮连滚带爬一溜烟就跑了。他悄悄瞟一眼楼上,那窗户似乎开了一条缝。

老头儿还在道谢,乔三儿环顾四周,四周街坊听到动静,也都远远近近在看热闹。乔三儿心知这是给小臧老爷捞取名声的好机会,翻身从驴背上下来,摆出和善的面色扶起老头子,故意拔高嗓门儿说:“老先生!您别怕!有什么冤情尽管说!这是咱凤潭县今春新上任的县尉臧震原臧老爷!我家老爷最看不惯这欺男霸女的事儿!您有冤,臧县尉一定做主!”

臧震原听他拔高嗓门儿,心领神会,也下马来问候。

老头儿抬起脏兮兮的衣袖擦擦眼泪和额头上的泥土,说:“小民有眼不识泰山!请到寒舍上坐。”又朝楼上喊一声:“萱儿别怕,是臧县尉来主持公道了!快看茶!”

臧震原本来嫌弃他小店里桌椅破旧肮脏,且室内谈话不利于他在街道上清名远扬。可一听到楼上答应了一声“诶!”这一声好像那春天梢头的百灵鸟,清澈如水,比大刀砍在长枪上铿锵的撞击可美妙多了!更是与那风月场上腻粉红唇里矫揉造作的“亲亲老爷”有着云泥之别!就冲着这一声“诶”,臧县尉袖子一甩抬脚就进了小店。

说是小店,无非就是普通人家的堂屋,一架屏风横在中间,屏风外面两三张旧椅子破桌子倒是摆的整整齐齐擦得一尘不染,屏风里面隐约可见灶台锅碗瓢盆,炉子里的水已经沸腾,白白的蒸汽正混杂着一些铁锈味从屏风上方飘出来。这架屏风分四扇,骨架已经很旧,多处都有修补,唯有屏风上淡黄色的宣纸是新贴上去的。上面写着二十个大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臧震原也是仕宦家族,从小虽不爱读书,耳濡目染下来,肚子里也有几两墨水。他认出这屏风上几个大字是正经颜体,落笔有力,承转有章,收笔有方,丝毫不输给老爹书房里收藏的大家真迹。边缘落款盖着一方大篆印章,写着“郧阳姚广书”。这多半是老头的名字了。

臧震原又看了一眼这首诗,心想,只要你女儿好看,本县尉这轮明月一定好好照照你们家。

“拙作而已,见笑见笑。”姚广注意到臧震原打量屏风的目光,心中非常高兴。看臧县尉的样貌,活脱脱一个粗鲁将军、野蛮元帅。然而他竟然懂得欣赏书法,可见是粗中有细,文武双全。

“啊,好字,好字!嗯,嗯……”臧县尉口中应付着,眼睛却盯着屏风不转眼。这倒不是欣赏书法,而是欣赏屏风后面的女人被炉火映射到屏风上的倩影。二八佳人在灶台上倒水沏茶,来回走动,忽远忽近,那影子也忽大忽小,忽正忽斜,忽直忽曲,忽坐忽立。不一会儿,热腾腾的茶香便扑鼻而来。这茶叶质量很差,臧县尉用鼻毛都能闻出来,但一想到这杯茶是被一双琵琶巧手亲手沏出,似乎就不是龙井胜似龙井啦。好,二八佳人马上就要低垂杏眼颔首害羞地把茶水端到臧县尉的桌上,并用那比大刀砍银枪还好听十倍的百灵鸟嗓子怯生生来一句:“官人请用茶。”想到这里,臧县尉整了整衣冠,弹一弹领子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抹抹浓密的络腮胡须,真是宝相庄严。

然而只听见面前椅子吱呀一声,姚广做了个揖,起身转到屏风后,将茶水恭敬地摆在臧县尉桌上:“大人请用茶。”

“哦,好……啊?”臧县尉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老旧的木板楼梯发出渐渐远去的声响,提醒他二八佳人已经上楼。

“大人莫怪。小女待字闺中,尚未许配。见客献茶,于礼不合。”又作揖。

别拱手啦!老穷酸!臧县尉心里骂道,一口怒气涌上来,化作一个饱嗝凌空而逝。为什么今天发生的事情总是和他凤潭县尉臧震原设想的不一样?乔三儿看在眼里,心里也在骂这老姚广不识抬举,正想办法,忽然天上传来一传清脆的鸣响,凌厉而温柔,敏捷而雅致。惊奇之间,又听见一连串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的振弦,宛如摆放整齐的玉佩掉落在玻璃板上。紧接着,又有珍珠、玛瑙、翡翠、檀木、冰丸,依次倾泻而下,像一场井然有序的春雨,如一阵凌冽清寒的秋风;是隆冬时大雪封山的寂寞,是盛夏时荷塘莲动的热情;是鸿雁传书,来自万里遥遥的思念;是炊烟浮瓦,烹煮热气腾腾的晚餐;如草原辽阔万马奔腾踏过辽东漠北;似海浪无边千里鲸波席卷北海南洋;是莽莽昆仑雪是滚滚黄河沙是森森秦宫夜是泠泠汉殿秋;雪融冰消,大河奔流;雨疏风骤,小舟争渡;尧舜禹汤,皆为坟土;秦汉魏唐,无非墟丘;诗酒和之,笔生雄赋;刀枪闻之,士振锋芒;落墨则上游天姥下困浔阳,策马则北封狼胥南跃崖山。玉帛忽裂,飞瀑竟止。潜蛟嫠妇,大梦惘然。

哪里有什么天上,原来是一层木板之隔的楼上。不是天上声,胜似天上声。臧县尉和乔三儿本就不爱琴棋诗画,平日耳朵里呕哑嘲哳只有那翻来覆去熟烂了的科班戏文,和艳色腻香虚假的青楼小曲,竟然也听得如痴如醉,仰着头,张着嘴,吊着下巴瞪着楼板。姚广不得不用力拍拍手,才让两位门外汉回过神来。

臧县尉抢过杯子,灌下一大口茶,此茶已经不烫,却也不凉,咕噜噜下肚去,一股热流暖洋洋升上来,好像全身血脉都被打通。

“姚广,姚老先生。我有一事相求。”臧县尉不再犹豫。他放下茶杯,起身整衣,对姚广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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