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之国(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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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去黄金之国。”

在夏日燥热的阳光下,伊尔里希仰头望着宝石蓝的天空,梦呓一般重复着这句话。树上的蝉持续不断鸣叫,让午后无人的学校显得更加寂静,这在我青春的记忆里面是一个最清晰的画面。

远处的海边,有穿着各色衣服的游客,海浪无声地抹去沙滩上的痕迹,沉静而庄严。偶尔有白色的海鸟飞起,在远方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那时,我应该是十四岁。

每个少年都会有执著而狂热的梦想,但我却早已经预见到平凡的未来——继承父亲的小旅馆,在这个平静温馨的港口城市度过余生。这让我面对伊尔里希的时候,总会有种不可言说的沮丧。

他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在他用那种狂热的语气描述海上暗礁与人鱼的时候,眼睛里面总是会闪灼像太阳一样强烈的光芒。

也许,冒险精神真的是有遗传性的。

他的父亲,是曾经去过天堂角的水手,是为保护城市而牺牲的英雄;而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平凡懦弱的客栈老板。

伊尔里希总是向我描述海外的奇景,暴风和海盗,用歌声俘虏水手的赛壬,死亡与腐朽之海漂来的瘴气,还有能够吞下一艘蒸汽船的鲸鱼,这一切的危险,成为我少年时期浪漫幻想的源泉。

而伊尔里希说的最多的,就是他梦想中的黄金之国。

“……他们的谈吐温和,举止优雅,男子相貌堂堂,女子美丽无比。他们的建筑都是我们无法企及的艺术品,而屋内的陈设,更是堂皇无比,在蔓生的植物之间,摆放着看似随意的宝石与黄金佩饰,精美而昂贵,在正午的阳光之下,闪烁着让人迷醉的光芒——这只是普通人家,而贵族与皇室,更要富丽堂皇一万倍以上……”

《黄金之国纪行》中的记述,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在只有我们俩发白日梦的时候,他就会轻轻吟诵这些仿佛带着魔力的句子。

在遥远的东方,穿过死亡与腐朽之海,越过高耸入云由龙盘踞的山脉,或者经过绵延数万里的戈壁沙漠,那里,就是黄金之国。

那是精灵的国度。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到历史的真相早已经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这个世界曾经是由精灵统治的,他们有辉煌的文明,创造了灿烂的文化。

然而现在,在大陆的西面,精灵文明唯一剩下的,只是几处废墟与宝藏的传说。

——还有无数艰难谋生的半精灵。

但在云与山的彼端,优雅而长寿的精灵们,依然在自己的国度之中生活着,除了莫洛汗国的轻骑,在古老的远征之中曾经与他们交手,带来一些不切实际的消息之外,有一个旅行者,曾经去到精灵的王廷,留下了一部荒谬不经,却颇有趣味的《黄金之国纪行》。

这被伊尔里希奉为圣经。

“我们如果可以绕过死亡与腐朽之海,这样……再这样……”他在手绘的海图上用红色蜡笔标识着路线,开始他伟大的远航梦想。

传说之中,到达黄金之国的道路有三条。

第一条是海路,从伊索尔出海,绕过佛尔德斯半岛,就进入了死亡与腐朽之海。众所周知,这儿是不死生物的地盘,在海中出没的骷髅战士与巫妖,有着可怕的实力,再勇敢的战士与军队,也无法抵挡从海面上不断生成的成千上万的不死生物。

第二条,是通过大陆中部连绵的山脉。——这条路没有人尝试过,因为在必经之路上,耸立着一座龙族的圣山。

第三条路相对而言要简单得多,从大陆的北面绕行,经过莫洛汗国的庞大疆域,可以到达精灵王国的北疆,这条路上没有明显的危险,也没有可怕的生物。

但这里是一片广大无边的沙漠。

谁也没有去丈量过,这片没有人能够生存的干涸世界的真正大小,但曾经有勇者想要去探寻沙漠中的隐秘,他向着沙漠的中心行走了六个月,食物与饮水几乎要消耗殆尽,随同的人畜也死去了一半,只好废然而返,但周围的景色依然没有发生变化。

只有一片漫漫黄沙。

写下《黄金之国纪行》的马可波罗,就是奇迹般地穿越了沙漠,到达了精灵的王廷,在那里生活了三年之后,方才被神奇的魔法传送到了莫洛汗国边境。

他带回来许多珍异的宝石与佩饰,而据他所说,这些珍宝在黄金之国不过是寻常货色,那里就连铺路的石子,也都是璀璨的水晶。

在此之后,有无数人企图前往黄金之国,受欺凌的半精灵们想要回到自己的故乡,野心勃勃的国王与贵族们想要征服,充满**的探险者想要发现,带着梦想的旅者想要寻找。

他们都选择了走沙漠这一条路,毕竟,龙与不死战士是明显不可征服的危险。

他们都失败了。

从马可波罗之后数百年,再也没有人能够到达黄金之国,这个传说中的地方,变得越发虚无缥缈。

“从海上走,只有从海上走,才是最有可能到达黄金之国的。”

伊尔里希的小拳头,敲打着发黄的海图,他是这么的激动,脸涨得通红,我都担心他会不小心把这有年头的海图给扯碎了。

他是个天生的水手,死亡与腐朽之海的危险,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只要穿过天堂角,沿着海岸线前进,避开海上的风浪,我们一定能在白天迅速通过死域……”

“可是死域有多大,你也不知道啊!”

“没有多大的!”

他颇有气势地挥了挥手,红色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我爸爸跟我说过,他在天堂角目测过,根据他的经验,死域绝对不会超过一个白天的航程!”

“可是……”

我的担心和顾虑自然更不会被他接受,事实上,他的自信很快就感染到我,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已经不再担心这个问题了。剩下的苦恼,只是怎么跟父亲说要出去远行——这个苦恼,纠缠了我整个青春期。

虽然每天下午都有伟大的计划,但日子还是一天天平淡地度过。我的下巴上长出了淡淡的绒毛,喉结也渐渐鼓出,父亲的鬓边也多了白发。他的精神还是很好,每天早晨依然是早起招呼客人,尤其是货船到港的那几天。

每个月,都有一批货船抵达港口,这是这个小城最热闹的日子。外来的商人和水手带来了财富和喧哗,还有一大堆的麻烦。

这种日子,伊尔里希是一定会去码头看热闹的,而我,就得跟在父亲身边,心不在焉委委屈屈地招待川流不息的客人。

“小家伙,给我拿瓶酒来!”

“给我们安排两个房间,要楼上的,不要有臭虫!”

“夏洛克,你别到处乱跑,把这个送到洗衣房去!”

在客人罗嗦的要求和父亲的唠叨之中,我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挥霍。我不情愿地抱着一堆换洗的床单,懒洋洋地往后院走去。

这还是夏天的午后,阳光的温度足以点燃少年的热情,而我却只能虚耗生命,这实在让人感到悲哀。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头顶上就挨了一记。

“哎哟!”

这种力度我很熟悉,绝对是伊尔里希投出的干果,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砸人脑袋的时候也毫不留情,我从小就比较笨,非常怀疑就是他砸出来的。

抬起头,红发的少年果然趴在我家后院的墙头,拼命地向我招手。他哧溜一下从墙头滑了下来,动作娴熟轻巧,抢过我手里的床单丢在地上,兴奋地摇我的肩膀。

“精……精灵!我看到精灵了!”

※※※

“精灵又叫长耳妖,善使弯弓射大雕,寿如南山比天齐,腰细脸窄性傲娇……”

很多年以后,在漆黑一片的海上夜晚,我哼唱打趣精灵的俚歌,粗鲁地用脚抹去刚刚吐在甲板上的浓痰,却依然清晰地记得阿碧丝凄美苍白的脸蛋。

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孔雀,这是我从笼子外面看到她的第一个想法。

当她深绿色的眼眸转过来,凄惶无助看向我的时候,世界好像突然坍塌了一样,我的脑中轰然一声,一切被那绿色淹没。

我这是第一次看到精灵,如此美丽,如此脆弱。

说起来,虽说她的血统已经非常接近纯正,阿碧丝还是得在精灵这个衔头前面缀一个“半”字。纯血统的精灵,远古的统治者,已经不会在这片大陆上出现了,而半精灵,则是最好的奴隶。

是的,这个夏天有点特殊,运到的货物不是传统的丝绸或者瓷器,而是整整一船的半精灵奴隶。

在广场中央,放着一个硕大的铁笼子,笼子中央,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周围粗鄙而贪新鲜的人群,不时发出唿哨与大笑声。

我抛开了父亲交待的任务,跟着伊尔里希爬到广场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躲闪醉醺醺的水手,灵巧地攀上了一棵大树。

“看!”

伊尔里希单足站立在颤颤巍巍的树枝上,手指向前方。

“精灵!”

我只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抖动着的稚嫩双肩,让我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接下来,就是那片我一生甚至死后都无法忘记的绿色。

我不知道我呆了多久,直到伊尔里希拼命摇动我的肩膀,害我差点从树上摔下去的时候,才勉强回过神来,而他又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决定。

“我们要把她救出来!”

伊尔里希豪情万丈的挥舞着双手,夕阳下他单薄的身子也显得有几分气势。

“救……救出来?”

天可怜见,我确实被这么个小东西迷住了,在那时候如果让我去死我也毫不含糊——但把她救出来,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我说过,我的父亲是个客栈老板,祖祖辈辈都奉公守法,除了跟伊尔里希厮混,我在学校里面也一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实孩子。我是渴望冒险,但事到临头,常常又退缩了。

“对!夏洛克,你明白嘛,她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她是精灵,一个精灵!”

“重要?”我迷糊了。

伊尔里希的脸上露出狂热的神情:“精灵!黄金之国的精灵,你不明白嘛?她可以给我们指路,让我们一起去黄金之国!”

我们那时候只是十多岁的少年,甚至是第一次看到半精灵,当然也分不清古老种族与其后裔的区别,伊尔里希只当是找到了梦想的引路人,这个错误在很多年以后才狠狠地给了我们一击。

在那时我却被一种叫做愤怒的情绪笼罩了全身。

“你说什么!”

我猛地把他推开,厌恶地翻身滑下树干,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觉得受到了侮辱,一种无能的挫折感,让我少年的洁癖无法忍受。

我不能忍受救她这种行为带有这么功利的目的,这让我感觉到很肮脏。我确实只是一个客栈的小老板,不像伊尔里希是天生的英雄胚子,我只当他是为了正义和同情心才提出这么荒唐的想法——如果是这样,即使荒唐,我也会盲从。

“夏洛克,你怎么了?”

伊尔里希无法理解我突如其来的爆发,他潇洒地从树上一跃而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从来也没有发过他的脾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愣在旁边,只是紧闭嘴巴不说话。

“不要害怕,我有一个好的计划……”

每当他说他有一个好计划的时候,我只会傻傻地跟从,即使这次我在生他的气,也不例外。

所以在半夜,月亮穿过树梢的时候,我冒着被父亲痛打的危险,偷偷地溜出了家门,和他一起潜伏在黑暗的巷子里面。我还是有点生气,但我也真的想救出那个可怜又可爱的精灵。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冲动。

“晚上只有一个人守夜,我会去引开他,你拿这个打开笼子,带那只精灵跑到码头旁边的废仓库,我会来找你们。”

伊尔里希在我耳边轻轻叮咛,把一根铁条塞到我的手上,这是我们小时候当作万能钥匙的宝贝。我早该想到,他想到的所谓好计划,永远都只是这么直接,少年又能有什么对未来的规划,我们把精灵救出来以后该怎么办?这个问题,谁也没有考虑过。

那时候我还有一腔热血,以及愚蠢的荷尔蒙,所以毫不犹豫点了点头,看他大摇大摆地提着一罐东西向笼子的方向走去。

很快传来东西破碎和怒吼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嘈杂的脚步,也不知道伊尔里希用了什么方法,把守夜人激怒成这样,追着他就打。

我当然不用为他的安全担心,他的灵巧和对小巷子的熟悉,是任何人拍马都赶不上的,想要在城里抓住伊尔里希,还不如尝试在海面上抓住一只疾驰而过的海燕。

我必须抓紧时间,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均匀,蹑手蹑脚地走到笼子旁边。

精灵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惨白、冰冷而僵硬,我差点以为她已经死了。但她竖起的耳尖随着得我脚步微微颤动,在我扶上栏杆的时候,她霍然站了起来。

深绿色的眼眸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冷得好像一块冰。也许她的身形、面容甚至表情都昭示了她的弱小与恐惧,但眼神里面却一点都找不到这些情感,我能看到的,只有高贵和疏离,也许,还有一点点仇恨。

“嘘!”

我把中指放到唇边,做一个静默地手势,也不管她到底能不能看懂。

“我是来救你的,你等等,我马上就把笼子门打开!”

精灵木然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她沟通,只好开始用铁条撬动着铁门,想尽快把她放出来。

我们的宝贝万能钥匙十次都有九次不能发挥作用,但谢天谢地,这次居然轻松地成功了。“哐啷”一声,铁门应声弹开。

巨大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勇气立刻就一扫而光,我一把抓住精灵的小手,撒腿就跑。飞快地在夜间穿过熟悉的大街小巷,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身在何方,唯一的意识就是赶紧逃跑。

精灵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一声不吭。

“呼哧——呼哧!”

在狂奔了几条大街之后,体能到了极限的我才渐渐平复下来,弯腰喘个不停,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精灵**的双脚上淌出鲜血,在身后留下了一个个血色的脚印。

“你受伤了!”

我慌张地跳了起来,陷入深深地自责当中,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她根本就没有穿鞋呢?我团团乱转,终于发现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亚麻布衬衣,奋力扯一条下来,蹲下身帮她裹伤。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一个活人有如此完美的双足,虽然被地上的碎石块划出了淋漓的伤口,但鲜血让她的脚掌更显得晶莹剔透,在月光下宛如一对不世的艺术珍品。

我颤抖着用破烂的布条缠住她的脚,紧紧地打了个结,这应该是很痛的,因为伤口还没来得及清理,还有许多的石子和沙砾混在其中,但精灵还是保持着静默,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吸气声。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试图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低着头问她,却没有得到回答。

精灵依然温顺地站着,淡淡地看着我,好像随时准备服从我任何的命令,却保持了一种骄傲的疏离状态。

“我们走吧。”

不管怎么样,第一步的行动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带她去码头旁的废仓库,后面该怎么办?我不可能把她带回家,伊尔里希也不行,那我们该怎么办?带她逃亡吗?

我突然开始胡思乱想,在精灵的身边,我远行的冲动忽然被调起来,又开始思考那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如果真的离家出走,该怎么跟老爹交待。

也许可以去伊索尔,我在那儿有个远房的姨妈开面包房,小时候对我很好,也许我可以在那里工作养活她——至于伊尔里希,他也一定能找到工作的。

这似乎是个完美的计划。

在月夜下的逃亡,倒好像是一场漫步,随着我对未来的美好规划逐步展开,心情也渐渐变得轻松。

海边的月色尤其皎洁,洒在精灵绿色的发丝与狭窄的肩膀上,路面上滴落的鲜血,给我一种恍如梦境的虚幻感受。

但一声愤怒的嘶吼打破了平静,家家户户的灯光好像一瞬间都亮了起来。

精灵的逃亡被发现了!

“快走!”

我再次拉过精灵纤细的手,迅速穿过左边隐蔽的小巷,往码头方向一路飞奔。

“怎么这么慢,快进来!”

码头边上的废仓库门口,伊尔里希冲我挥手,他把大门留下了一道缝隙,等我们一挤进去,立刻就关紧了门。

黑暗笼罩了一切,过了好久,我才能看到对面有一双绿色的眸子。精灵拥有夜视的能力,人类却只能看见他们的眼睛。

“好样的,真了不起。”

伊尔里希赞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透过门上的缝隙往外张望,远处的喧嚣一直没有停止,但暂时还没有影响到码头这边的宁静,外面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仓库里面空荡荡的,杂乱无章地丢了些木板和袋子,有一股冲鼻子的霉味。这儿废弃已久,一直是我们最好的藏身之处。

“你得在这儿躲一阵。”他指着精灵,回头又问我:“她叫什么名字?”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也一无所知。虽然伊尔里希看不到我的动作,但从我的沉默也猜到了我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擦着了一根火柴,这可是贵重东西,他从校长的办公室里面偷出来的。

精灵看到火光,好像是吓了一跳,身子一缩。

“嗨!你叫什么名字?”在跳动的火苗还没熄灭之前,伊尔里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问了一遍。

火柴熄灭了,留下一股好闻的硫磺味道,精灵仍然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还是不会说话。

“她是个哑巴?”

伊尔里希的语气中流露出沮丧,如果不能沟通,那黄金之国的航路也就不能指望她来指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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