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山中云雀(上)(2 / 2)
他想起秦家村传闻山神的种种,总结道:“是天大的划算。”
一头听话的野兽很多时候并不比人差,他们培养一个探子,费尽人力物力,而培养一头野兽只需要肉和棍子,这笔买卖哪怕是最吝啬的铁公鸡,也只能真心实意地比上一个大拇指。
秦望舒眼眸幽邃,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目光像是落在了山神身上,又像是透过山神飘散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她习惯性地小动作在年少时刻意压制过,到现在近乎于无,剩下的也都无关大雅,根本泄露不出她任何情绪与心思。
“教堂有一个巨大的草坪,周围原本存在的房子都被推平了。神父的屋子连接了一个小花园,他喜欢百合,曾在院子里种满了百合。花开的季节里一束束的百合,就像是神父的教袍,来自天国的干净。”
她舌尖划过上颚,神经末梢带来异样的颤栗。她忍住,顶了顶后槽牙。
“百合的香味很浓,神父最初是过敏的,”她顿了一下,想到夏波可能不明白过敏的意思,又解释道:“气味过敏会让人忍不住一直打喷嚏,严重的会引起呼吸困难,窒息等,直接导致死亡。神父只是轻微的打喷嚏,以毒攻毒之下他逐渐习惯了,有一天一只云雀飞入其中。”
山神见他们许久未有下一步动作,慢慢又躺了回去,但两只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啊——啊——”它的叫声来得毫无预兆,突兀的像是光暗处的分割线。
秦望舒嘴里未完的话突然停住,她按住了夏波的手。山神看上去似乎很不好,原本合上的嘴巴,又露出了尖尖的獠牙,本就看不清的五官又皱成了一团,看上去更加可怖,就连他们两个的小动作都没发现。
“它看上去很痛苦。”
她主动掐断了之前的话题。飘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了山神高挺的腹部,脑中突然滑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她迅速地掐灭了,但根本无法转移的眼神,却让念头春风吹又生。
“人有一些反应是骗不了人的。痛、痒、躲避危险,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脑中的想法像是生了根,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攻占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潜意识的自我催眠,还是因为有过相似经历的呼唤。
她举起自己的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精致的女士枪依旧在右手紧握着,只是按在扳机上的食指不再紧绷。她视线紧紧扣在山神的脸上,以龟速往前挪着脚步,与其说是试探它的底线,不如说是温水煮青蛙般磨掉。
在某些事情上,秦望舒有足够的耐心。或许是她面上的表情太过坦荡,也或许是她高举的双手给了山神足够的安全感,她成功地突破了社交的安全距离,在山神脚跟前停了下来。
她闭了闭眼睛,慢慢地蹲下。挺直的腰杆不能弯,头也不能低,脖子与头都是致命的地方,在这样的距离她不可能反应过来,所以她选择了曲起膝盖,半侧着的身子只要山神有任何一点异动,她能顺势到底翻滚出去。
她没有把夏波考虑在内,人在大脑来不及思考时往往展现的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不信任夏波,一点也不,她可以给予他盟友的身份,享受盟友的待遇,但本质上她永远都是孤军奋战。
被信任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彻底蹲下来了,在山神面前,两人以不大的高度勉强算得上是平视。这种感觉她很久以前得到过,在不止一个人身上,到现在也依旧在得到,但在年岁的流逝下,她把笼统的情绪精准又冷漠地归结为一种求人者的美梦。
有求于人,所以处在弱势。弱者迫切于改变现状却又无力,在种种环境的碰撞下产生了有可能实现的希望。她听过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对于这种过度美化怯懦情感的故事持保守意见,但她得承认,被这种情感包围的时候,很难不产生飘飘然的感觉,粗俗一点便是:该死得美好。
她依旧举着右手,冰冷的枪支被掌心的温度焐热,像是诞生了生命。她动了动左手的手指,清楚地看见山神的视线直勾勾地在这上面。于是,她一点点地下降,到了齐胸的高度,向前伸直,让自己的气味散发出去。
养过猫的人都知道猫的戒心远比狗要重得多,对于这种野性藏在骨子里的动物,你想要接近它就必须先让它适应你的气味。这是一个单向的选择,它接受,你无事,它不接受,你受伤,也会有第三种结果出现,强扭的瓜未必不甜。
她的手伸在山神高挺的肚子上,对方撑起了一点身子,微低的头尽可能地伸长了脖子,这是一个闻的动作。这套流程她很熟悉,教堂门前的白鸽,流浪的猫,抢食的野狗,甚至人。单项的选择对她而言,只有一个结果,无一例外。
她慢慢勾起嘴角,这次也不会是例外。但下一秒,她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还未来得及压下嘴角,身体就下意识侧倒,全身待命的肌肉已是快到了她的极限,但看似笨重的山神更快。
她被死死压在地上,大大肚子抵在她身上限制住了脚可活动的范围。身体的保护机制已经彻底消失,与这难以言喻的味道相比,近在咫尺的脸更是惊悚到她心脏骤然都停了几拍。
“别动!”她大声叫道。
她的话成功拦住了夏波的脚步,但也彻底激怒了山神。它张嘴,潦草的黄牙戳上了她的脸,滑腻腥臭的舌头舔了一口,湿答答的口水拉出了一条细长的丝。
这像是开关,她胃又开始蠕动,神经牵扯着肌肉,不需要大脑发号施令,喉咙开始反射性地干呕但又被她死死压着,鼓起的喉头像是青蛙那样一张一合,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种不属于人的声音镇住了山神,它动作一顿,相贴的脸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毛糙粗硬的头发蹭在了秦望舒下巴上,口水的印记顺着脸部线条的起伏自然地往下淌。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瘦弱的她抱着一条脏臭的老狗瑟缩在稻草堆上。
乞儿是没有人权的,它们中间夹着一个足月了的婴儿,它似乎饿了,哭得很厉害,这样的吵闹很快引起了破庙里其他孩子的意见。它怕失去这处勉强能避风的地方,狠心咬破了手指,瘦得只剩骨头的身子已经挤不出多少血,可它仍是塞进了婴儿的嘴里。
婴儿的嘴湿软温暖,它感觉到了异物开始本能地吮吸,哭声戛然而止。全身的温度像是顺着血液的流逝而渐渐消失,它其实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根本就没有好与坏的概念,当腥咸的血能管饱肚子时,它也会接受。血的味道刺激了老狗的肚子,它不由自主地龇起了牙。
又长又尖的鼻嘴上皱起一道道松老的皮,它也很老了,嶙峋的骨头像是要戳穿皮肉,灰暗的毛发里掩不住衰老的白色。饿疯了的秦望舒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它视为贮备食物,但它只是个女孩,身体瘦弱且只有两条腿,流浪的狗凶恶惯了且有四条腿。
一个畜生跑不过另一个畜生,下场便是食物。它要活,勉强称之为家的破庙里还有一个妹妹在等它,所以它必须比狗还要凶,对方有爪子,它有指甲,对方有獠牙,它也有牙齿。畜生见畜生,首要的便是不露怯,它必须拿出最凶恶的姿态,哪怕它的腿在发抖,哪怕它在掉泪。
它不能被狗咬,它见过许多被狗咬的人最后都发疯了像狗一样,然后孤零零地死去。它曾经思考过,人和狗有什么区别呢?人和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呢?当牙齿咬破皮肉那一刻,臭烘烘的狗毛尝了一嘴,腥咸的狗血顺着喉咙流淌进肚子时,它感觉到了久违的力气。
它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嘴里的狗毛怎么也吐不干净,比血更难吃的眼泪。
它恍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它和这条狗都是一样的。体面的人为了生存,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劳苦的人为了生存,早起贪黑也是为一口饱饭。畜生的规则很简单,没有人之间的弯弯道道,它赢即是王,有绝对的权利处置食物。像它这样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畜生还有很多,它养不活小畜生,但可以拉上这条快要死的老畜生一起。
小畜生。
她念了几遍这个称呼,她不识字,没有什么学问,只道听途说贱名好养活,所以就在刚刚,它给破庙里的妹妹取名叫小畜生。
两个畜生结了伴,庙里其他畜生就得掂量掂量,它日子肉眼可见的好过了很多,只是每次深夜中它都会自梦中惊醒。它总觉得在暗处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它们,不会像野兽一样发光,但本质都是贪婪又饥饿的,它知道,女人和小孩总是最好吃的。
人的脖子是最脆弱的地方,它曾无数次惊醒后,悄悄地把手捏在小畜生喉咙上,但最终又放弃了。而现在,她露出了白嫩的脖子,薄薄的皮肉根本掩不住汩汩流淌的血液,只需要一口,快到她意识都来不及反应,她可能就会丧命于此,但她却感觉到了久违的颤栗。
她屏住了呼吸,慢慢别开头,让本就暴露在外的颈脖暴露得更加彻底。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混合着沸腾的血液,她已经分不清在她身上的到底是山神还是记忆中那条老狗。她是个赌徒,一直都是。作为畜生时与狗搏斗,生死较量时咬破了手指给小畜生喝血,独活和累赘时保留了那丁点儿可贵的人性。
不妨再大胆一点,她人生中赌了无数次,她也赢了无数次,这次她也可以赌。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有些沉醉于着迷。她骨子里不是安分的人,在十八岁那年,病得快要死的神父问了她一句话。
你是想当一个女孩,还是做秦望舒。前者是新起的年轻女作家,除了安稳什么也没有。后者,注定走在暗处见不得光,除了安稳什么都有。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秦望舒。她叫秦望舒,父亲说望舒意为月神。她也想过,父亲母亲或许是曾经爱过她的,但这点爱太轻微也太无用,在柴米油盐中变质腐烂到连狗都嫌弃。她知道月亮不属于任何人,可某些时候,它的确属于了她。
她握着的枪的手终于松开了,金属滑到了泥土上,像是有声音,又像是没有。同一时间,一个尖尖的东西刺破了她脖子上的一点皮肉,疼痛细微,不至于针扎,倒像是蚊子咬。还没等山神进一步,她的手也掐上了对方的脖子,平整的指甲准确的按在了颈侧的动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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