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割肉喂鹰(二合一)(2 / 2)
“荒唐!”
秦老爷子举起烟杆就作势要打人,但秦望舒动都没动一下,他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又讪讪收回。只在自己掌中敲了敲。
“我没怪你们这群外人触怒山神,给秦家村带来灾祸,你倒是先指责起我?”他气得来回踱步,没一会儿又笑道:“你说得不错,秦苏再怎么犯错也是秦家村的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把他绑起来!”
他睨了一眼蔡明,挑衅似的炫耀,就等着见秦望舒变脸。可还没等他沾沾自喜完,就听见孤零零的鼓掌声,好巧不巧正是秦望舒。
他心下咯噔一声,只见对方似笑非笑夸赞道:“秦老爷子英明!”
全身的血液突然涌上大脑,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红,等缓过来时就看见村里两个人拽着死命挣扎的蔡明。他张嘴嗬嗬了几道气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秦苏被这变故吓得钻进了秦望舒怀里,对方顺势揽住了她的肩膀,虚虚的,轻得仿佛吹一口气就能飘走。她迟疑地抬起头,看见对方嘴角边莫名的笑意,下一秒就对上了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她颤了一下,莫名害怕的转开眼。
她似乎听到了一身轻笑,轻到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而那只在肩膀上像是摆设的手,像是突然间被注入了生气。她瞪大了眼,不可抗拒地向后倒。这一刻,秦老爷子的脸和周围形形色色的村民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模糊不可辨,只有身后越来越清晰的挣扎声。
秦苏瞪大了眼睛,最终占据她全部大脑的只有那抹丝毫未变的笑容。她来不及多想,也没有可让她多想的,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绵软、厚实,浓重的汗酸味,灼热的呼吸和捏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样,要烧起来。
“秦苏!”一个急切的女声响了起来。
她微散的视线又开始聚焦——还是那张脸,拧起的眉头和下撇的嘴角无一不昭示着担心,但她脑中又闪过那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动了动嘴,细微的声音飘了出来:“你不适合。”
秦苏确定对方听见了,可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秦望舒极为迅速地抓住了秦苏身后的手掌,用力一根根掰开手指,哪怕蔡明的指甲掐进了秦苏的肉里,对方疼得皱起了眉,她也没有任何迟疑。
“松手。”
“我没有!”蔡明喘着粗气,豆儿眼睁到了极限,密密的血丝布在其中,像是发了病的牛。“你知道的,我没有。”
他的话没头没脑,其他人只当是他的辩词,但他肯定秦望舒明白。可她恍若未闻,重复道:“松手。”
人的眼睛能多大?皮肉限制下成不了一个圆,可惜目光没有任何杀伤力。回光返照这个词或许不恰当,但困兽反扑又觉得抬举,蔡明奇迹般地挣脱了控制,他扑向秦苏,秦望舒下意识松手,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重重压在地上,
她似是觉得有些残忍,闭了闭眼,就听见蔡明不正常的兴奋声:“这是什么?”
她睁开眼,一个扁扁长长的铁疙瘩被蔡明举在手中。他高声叫道:“相机,这是相机!城里有钱人才会有的东西,为什么一个村姑会有?”
他的话让正要动手的村民一顿。他像是找回了底气,推搡着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狼狈,发狠的眼神像是夜里的狼。“城里有很多照相馆,里面的相机都很大很笨重,照相一次费用不低,秦作家也知道。”
他急于寻找一个肯定的人,秦望舒像是没料到其中变故,却见众人似乎都在等她回答,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蔡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是劫后余生的轻快,又带了些打翻身仗的神气。他小心地摸了摸相机,看得出相机的主人很是爱护,机身外包了一层结实的皮套子,并不硬的泥巴只是让它剐蹭到了一些,并未造成实质性的损伤。
“这种相机有钱也买不到,我是第一次见,但你们也看见了,它是从秦苏身上掉出来的!”他的思路豁然顺畅,捧着肚子笑了起来,又袖子一擦脸,朝着秦苏狠狠啐了一口,道:“她偷东西,嫁祸我!”
“这就说得通了。”他看向秦望舒,眉眼间透着小人的得意。“她偷了相机,但这不是她、也不是秦家村能有的东西,所以她勾引我,想我把她带去城里享受荣华富贵!”
“放屁!”秦老爷子率先听不过,骂道。“她要勾引你,怎么又会找我说你欺负她?我看你分明是见秦苏孤女一个,猪油蒙了心,没想到秦苏宁死不屈,你又倒打一耙!”
蔡明一噎,顺着秦老爷子的话过了一遍脑,觉得也有道理。但他一梗脖子,嘴硬道:“相机在她身上,她总是偷了东西的!”
他缺少底气,说完话又急忙转向秦望舒,绿豆眼里满是恳求。秦望舒弯了嘴角,从他手里拿过相机,脱去皮套子,果然在机身底部看见了一排熟悉的洋文。她拉出皮腔,按了一下滚珠快门,“咔嚓——”唬得缺少见识的众人一愣。
她弯着嘴角,道:“这是十年前美国生产的背心口袋,近期引进到国内。张雪作为记者,经常要报道拍摄,她攒了几个月的工资找我帮忙,买了一个。”
“张雪不是住秦苏家?”蔡明此时脑子转得飞快,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哪怕是强说的歪理。“张雪才走没多久,你们就打上了她的遗物,秦老爷子这做人也未免太难看。”
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不仅是秦苏,连带着整个秦家村都包含在内。秦老爷子对蔡明没顾忌,抽出烟杆子直接招呼上去,蔡明一时间躲避不及,实打实的吃了一下,“哎哟”的痛呼声立马响了起来。
“血口喷人!我让你血口喷人!”一杆子下去后还没完,又是一杆。村长要打人,还是诬蔑村子的外人,秦家村众人不好做得太明显,但都在蔡明躲避时,有意无意地挡住他去处,让秦老爷子杆杆到肉,一时间满是呼呼的风声和叫喊声,滑稽的让人忘了事情的初衷。
秦望舒看着趴在地上的秦苏,蹲下身把她拉了起来。她耐心地拍干净对方身上的灰,又颇为怜爱地揽在怀中,这会儿她手上的力道没有吝啬,可惜秦苏像是个噘嘴葫芦,没吭一声。
她没放心上,好在秦老爷子只是想借机出口气,这场闹剧没多久就彻底结束。秦老爷子打得身心舒坦,连带着脸色都舒畅了几分,他抽了口烟,长吁的烟雾缭绕。蔡明捂着不知屁股还是腰,小声地吸着气,埋怨地看了一眼秦望舒,一点也没有夏波在时的老实。
“关进柴房。”秦老爷子哼了一声,算是对此事做了个了结。
蔡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但在看见秦苏和秦望舒也被秦家村人推怂着时,心里又得到了平衡。这种感觉诡异地减轻了他的痛觉,一时间竟腿不抖,腰不弯,让他昂首挺胸地迈起了八字步。
“秦作家,没想到连累了您。”他言不由衷道,白面的盘子脸上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秦望舒见到他这副小人做派,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舔了舔后槽牙。
或许是秦苏和蔡明的矛盾在先,他们并未被关在一个柴房。故地重游,秦望舒没有任何感慨,只是在门被关上时,松了揽住秦苏的手。
幽微的光线不利于人眼,是独属野兽的时刻。秦望舒没有惺惺作态的意思,问道:“为什么拿相机?”
相机被她拿走后,没人有权要回,就不尴不尬地默认在她手里。她掂了掂,金属的材质分量不轻,十年前的东西哪怕被保护得再精细,放到现在也仍是看得出明显岁月的痕迹。
“这东西并不值钱,在美国刚发售时也不过十五美元,更何况这是二手。”阳光穿过灰尘产生丁达尔效应的光束,光可被看见,像是信徒深信的耶稣。“十五美元,换作现在也不过是三、四十块大洋,十年之后贬值到张雪根本不需要一个月的工资就买得起——”
“我撒谎了,那你又为什么骗人?”
小姑娘的倔根本不成气候,只是一时间的气愤不平。沉默并未持续多久,秦苏动了动身子,脆生生的音色里有些暗哑和极力掩饰的哽咽。“我想帮你。”
不大的声音落在了封闭的空间,没有条件形成回音。秦望舒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道:“你问过我吗?”
秦苏像是没听懂,又像是没听见。她毫不掩饰身上无处不僵着的肌肉,明晃晃地告诉这里唯二的,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安心放松的怀抱。小兽露出的软弱,是一种幼稚的交易,只要你接受,那么之前一切一笔勾销。
秦望舒没动,秦苏等了一会儿,失望地咬着唇瓣,固执道:“你们去后山找山神的事,有人知道了。”
她说着偷偷抬起眼,那张略带苦相的脸并未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她零星地希望彻底被扑灭,她道:“她死了,我不想你也这样。”
“啪啪啪——”又是一阵孤零零的掌声,没有观众下显得过于讥讽。“舍己为人,割肉喂鹰,很感人。”
这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场景,甚至她连自己具体的期待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模糊地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秦望舒的话,她似懂非懂,像是好词,可又不是好什么话。
“我做错了吗?”她低低问道。可立马又坚定起来,道:“我没错,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你的好意没头没尾,我不接受。”秦望舒颤了颤眼睫,她的眼神有点飘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别人前脚找你打听我下落,你后脚就闹出这事。看似在帮我吸引注意,实则做实了对方想要打探的事,打草惊蛇。”
“秦老爷子对你态度,你很清楚。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你与蔡明的纠纷就是送上门被人欺负,你有想过后果吗?尘埃落定后,我怎么帮你翻案?”
她弯下腰,与秦苏的视线齐平。流畅的眼型里是水润的眸子,里面满是委屈。她实在不愿为难一个还未成长起来的孩子,也不愿让秦苏卷入这些糟心的事,所以她可以出卖张雪,也可以利用夏波,但她从未对秦苏起过念头。
有些东西,不能开先例,一旦开了,就一发不可收拾。
“你告诉我,你拿相机是为什么?”她从始至终就明白,眼睛不是心灵的窗户,只是身体的一个器官。它清透明亮,是身体健康的表现,它浑浊不堪,也并非有更多含义,只是你生病了。“是给自己一个保障,对不对?”
有些话,其实不用说那么明白,伤人的总是真相。
“你怕我放弃你,所以你拿了相机。因为你觉得这个东西很贵重,或者你觉得我会在意张雪的遗物,如果你有事,就凭这个相机,我也不得不帮你。”她顿了顿,又道:“它不值钱,我告诉过你。张雪一个月的工资尚不用存就可以买到,那你猜猜我一个月工资是多少?”
她态度咄咄逼人,在说完后又是一阵沉寂。她直起身,没说话待了一会儿,口气软和道:“抱歉,是我的错。”
她转过身,阴暗的柴房蔓延出雨季的潮意,正如三月的春雨,绵细如针。她走到窗前,让自己大半的身子暴露在阳光下,也不管秦苏是否在听,她道:“我没怪你,相反你的小心思、小手段在我看来都是值得欣赏的,人在帮别人之前就必须学会如何自保,不会自保的人不管做什么,到最后都只会是累赘。”
“你的问题在于,没有想清楚自己的下场就鲁莽地想要抛头颅、洒热血,这在你看来英雄式的行为只感动了你自己,我只觉得麻烦。而我的问题是,明知不可为,我还是做了。”
她抓了抓干裂的木板,修剪得宜的指甲小小的掐了一点进去。拔出来时夹了些木屑,杠在其中像是身上的虱子,难受,却也并非不可忍。
“在这件事上,我和你是一样的。”她在途中有多次可以收手的机会,但她没有。“蛇把苹果送到了夏娃和亚当面前,它哄骗他们吃下了智慧的果实,被赋予智慧后他们想起以往总总,羞愧难当。上帝恼怒于他们违背他的话,降下惩罚,你觉得谁错了?”
小小的动静从身后响起,过了一会儿,就在秦望舒以为秦苏不会回答时,她道:“为什么不能是他们自己选择吃了苹果?”
秦望舒一愣,随即扬起嘴角道:“你说得对,为什么不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伊甸园物产之丰富绝不是一个苹果就能诱惑到的,夏娃与亚当也不可能想不到违背上帝的下场,但他们还是做了,除了自愿很难有其他更好地解释。所以她的行为,只能是自愿,根本没有其他可以洗脱的借口。
让她觉得心惊肉跳的同时,她并无多少悔意。人的底线就像是画的一条线,你擦了,再怎么补上去,也不是之前那根线了。秦苏不是什么无知小女孩,同样她也不是什么有底线的人,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会引来什么后果。
许是阳光太过明媚,她没忍住捂上了眼。她说错了一句话,割肉喂鹰根本不是舍己为人,神与凡人开的玩笑本就是蔑视食物链与世间规则的游戏,赢了获得奖品,输了赔上自己。
没有佛祖,只有恶鹰与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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