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2 / 2)
卢镇的小巷狭小悠长,高墙之下的角落处不时有花草在秋风中摇晃。我跟在奶奶和母亲的后面,母亲挑着空箩筐,但他们的步伐却比挑着满满一担大米时还更显得缓慢。脚下的鹅卵石上,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在小巷子里回响。在明村,不少人曾经因我奶奶离开卢镇的石板街头,下嫁到明村的荒山僻野而感叹。我也曾不止一次听到奶奶含笑回复他们说,明村的土房子住着透气,舒服,不会比住在石板街上的青砖房子差。说到打锡鬼舅爷爷和舅太公他们,奶奶总是会有些神神叨叨的,说什么住青砖到顶的房子,不是福气,反而会损阳气、福气,因为那房子阴气重,不旺人,人不旺,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卢镇大桥的通车,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要大踏步地走来了,不管是卢镇,还是明村,发生明显变化的地方越来越多,也越发的让人冲动和欣喜。在卢镇大桥上,我看见第一辆大卡车轰隆隆的驶过,接着是第一辆自行车、第一辆摩托车、第一辆小汽车,一件又一件的新事物第一次在卢镇出现,并且一天比一天出现的更多,尽管这些东西离出现在我们明村还有一段距离,却已经在向我们明村人遥遥招手了。五颜六色的塑料制品,像是春风拂过原野,没有多长时间就走进了千家万户。铝制用具转眼就退出了历史舞台,石磨里的豆浆、杵臼里的年糕,都淹没在了明村村头机器的轰鸣声里,只有铁锅、铁制农具还在明村倔强坚守、日夜出没。没有人会感到有什么不舍和不适,大家就像扔弃一块使用了许多年的破抹布一样自然。唯一不舍和不适的是打锡鬼舅爷爷,他在卢镇大桥下的摊子再也没有人关顾,没几天时间就被一个卖电子手表的小摊贩给占领了。打锡鬼舅爷爷不争不抢,从此再也没去过那大桥下,他在卢镇周边乡村转悠的身影也越来越少。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细菌和罪恶便会偷偷滋长,其实,在阳光下,也有许多罪恶敢公然上演。卢镇集日的繁华热闹,吸引的不仅仅是周边十几个乡镇的民众,还有游手好闲的留氓赤膊鬼。特别是扒手,这是卢镇集市里的最大公害,无声无息,几乎是在呼吸间,便可以把你口袋里的钱财弄得不翼而飞。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叼着香烟,吹着口哨,高声叫喊,做着各种奇怪甚至下留的动作,如此等等,等等,在集市上招摇而过,成为这个时候卢镇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常态。卢小敏,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初中毕业后就混迹于卢镇的大街小巷,虽然没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的帅气,用现在的火星语来描述,就是,帅呆了,酷毙了,分分钟钟会要了卢镇大小姑娘的命。这个时候,荷姑舅奶奶从卢镇制糖厂办理了退休,小敏表叔顺理成章的顶了荷姑的缺,成了卢镇制糖厂的新员工。这个时候,正是卢镇制糖厂辉煌的顶点,能够进入制糖厂的,非富即贵,家里没有几个靠山,是万万不可能进入这个明星一般高高在上的辉煌企业的。小敏表叔家虽然早已是小康之家,但非富也非贵。按照我奶奶的说法,无非是命好一些,有幸能顶上荷姑退休的缺位而已。打锡鬼舅爷爷也不跟自己的老姐争论,只是笑呵呵地抽着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一脸的享受和陶醉。吸吧几口,还不忘神秘兮兮地跟我奶奶说几句关于多少姑娘爱慕小敏,天天一伙大小姑娘围着小敏转,甚至争风吃醋的喜乐故事。我奶奶自然是不屑一顾,她有些厌恶地直撇嘴,说,不管苍蝇围着一堆臭垃圾闹腾的有多欢,苍蝇永远是苍蝇,垃圾也永远是垃圾,没有一样是好东西。
打锡鬼舅爷爷的喜乐故事没有讲多久,小康之家的舅爷爷一家便感受到了深秋的寒意,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走进了漫长的隆冬。卢镇扒手的疯狂和嚣张终于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第一次全国俨打,以席卷全国之势涤荡一切细菌罪恶和乌烟瘴气。虽然来到偏远的卢镇时,俨打已渐进尾声,其如虹气势却威势不减,那些在街头嚣张的留氓赤膊鬼,还有那几个被我五爷爷、增伯伯联手打趴在卢镇街头的留氓头子,赫然站在游街大卡车的最前面,低着锃光发亮的脑袋,接受卢镇民众的审判和咒骂。一九八六年的深秋,高大帅气的卢小敏,在明村群山深处的一个无名岩洞里,被捆了个五花大绑,据说,来抓他的,不仅有景茶,还有部对均人。从明村人窸窸窣窣的私语中,可以看出我那个帅呆了、酷毙了,会要了大小姑娘心魂、性命的表叔卢小敏闹出的动静有多大。
这一年的农历二十四,小年,天空中飘着稀稀疏疏的雪花。打锡鬼舅爷爷佝偻着身子,慢悠悠地挑着他那副担子,一副老态龙钟和疲惫的样子,仿佛走遍了千山万水,最后才来到明村。每年的小年,打锡鬼舅爷爷都要回到明村祭祖,尽管他几十年前就已经不能算是明村人了,但他的亲生父母葬在这里,他的根一直与明村的土地紧紧的捆绑在一起。这一天,他的担子里挑的不再是敲敲打打的家伙,而是祭拜的贡品,香烛,鞭炮等。我照例在路口迎接舅爷爷,舅爷爷先是递给我一封糕点和一个压岁红包,在他慈祥和蔼的目光中,我立即拆开雪片糕,美美的吃上几口,舅爷爷对我们最朴实的希望和祝福就是年年平安、步步高升,这糕点是他几十年来不变的礼物,他希望我能第一时间就能梦想成真,至少他希望第一时间就能看见我吃到糕点和开心的笑脸。我掰了一块糕点塞在舅爷爷花白胡子遮蔽的口中,舅爷爷便会爽朗的大笑起来,一边叨念着老了,吃不动了,一边跟在我蹦蹦跳跳的身子后面。舅爷爷先在明村祠堂祭拜祖宗,然后又去我家屋后的山上祭拜爷爷奶奶和父母亲,点香,燃烛,烧纸钱,放鞭炮,然后点燃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蹲在坟前唠唠叨叨的对着坟墓述说一年的大事,有开怀大笑,有低声叹息,就像先人站在自己面前一样唠着家常。这个时候,我自然不会跟他那样傻傻地站在坟墓面前,我早已在边上玩着鞭炮、树木、泥巴之类的玩意了。不过,许多年过去了,我吃惊地发现,当我也这样站在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坟前时,我竟然跟打锡鬼舅爷爷成了一个模样。抽完手上的烟,看着我堆的雪人也差不多了,舅爷爷含笑走过来,用他那苍老却遒劲有力的大手捧了几大把积雪过来,与我一起把雪人的脑袋堆好,还在雪人的嘴巴上插了一直没有点燃的带过滤嘴的香烟。
回到家里,午饭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我们围坐在一起,农家酒酿的香味溢满了整个客厅,父亲自然要跟舅爷爷喝几杯,平常不让我喝酒的舅爷爷也拉着我要陪他喝一杯。每年的这个时候,奶奶和父母都不会反对,相反,他们还会要我多敬舅爷爷几杯,毕竟能够平安健康又一年,实在不容易。这一次,舅爷爷比往年少喝了不少,舅爷爷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从不借酒浇愁,相反,越是内心苦闷他越是少喝。舅爷爷常说,杜康不能解忧,一醉更添愁,有魄力的汉子,喝水便能解千愁,多做事便能开胸怀。午饭吃完后,奶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了问小敏情况怎么了。舅爷爷摆了摆手,说,恐怕是盼不上他了,判了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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