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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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奴眼波移过去,三少怕她再走丢,手执定了,还不放心,反复叮咛道:“千万不要放开我的手,唔?记住了?千万别放开。”

静奴微笑。

林南方牵了她,一步步挤到看堤的前头去,隐隐听到天际有像闷雷的声音,水天相接处有条白线渐渐推过来,似是万千白鸭争游。人喜呼:“来了来了!今年潮又比往年大。”

林南听到旁边有人“噫”的一声,这声音叫他回过头去,看见那个人,可不正是陶小姐。林南向她点点头,陶小姐却偏过脸;林南向她挤过两步,想打个招呼,陶小姐干脆往后头走去。林南大奇,还不信这个邪了,难道他真的这么不招人待见?

他拉着静奴向后追,挤过层层人海,向看堤以内挪了两丈路,猛听后头尖叫,回头看,那线白鸭不知已成了滔天巨浪,劈头盖脸压过来。

人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就已被打入水中。静奴喝了一肚皮水,随波翻滚开,左手始终握住林南的手。

她捉住了岸边的石头,就死死攀在那里。波涛的冲力很大,静奴觉得一只左臂好像拉着千斤重担似的,骨头仿佛都要碎了,不觉苦笑。天啊,不是说人在水中会有浮力、会变轻嘛?怎么拉着这个人像拉一头猪。幸好她知道自己能撑住的:不管怎么疼痛也好,只要她的灵魂不放弃,身体就一定会支持下去。

潮水终于退去,救援的人们将静奴三人救上来——是的,三人,林南的左手还握着一个人,那是陶家大小姐。

静奴的神情黯下去。

她如约守住一口气在他身边。她如约没有放开他的手。而他,却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静奴的身体倒在地上。

林南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小小身体,喃喃道:“天哪。”要怎么相信这个小小女孩刚刚竟救了两个人免被巨浪卷走?他忙叫人快把静奴抬走找医生,一边冲陶小姐吼:“你是怎么回事?庙里跟踪我,今天又追到这里来?”

陶小姐双颊怒红:“我刚好那天去上香。今天又到这里来,真是对不起得很!你以为我稀罕追踪你这样的人吗?!你府上这位孩子救了我,我会想办法报答。但你,绝没有资格污辱我,以及我们陶家!”

说这话时,她声音很冷,黑眼睛里却噙着火。肩背挺直似一株松柏。林南怔得倒忘了生气。

人群中,一个男人看着静奴被抬走,看了很多眼。谁都没有注意。

这场数十年不遇的大潮将钱塘看堤前端的人全部卷走,无一生还。林南回到家中,对母亲说:“孩儿今天遇见陶家小姐,向她点了个头。她以为孩儿是狂徒,骇得退走。孩儿追过去致歉,这才得以避开最前锋的潮头。陶小姐算是孩儿一半的救命恩人,请母亲备个礼去拜谢。听说我们前儿回绝他们媒人,外头人笑陶家笑得很难听。因此这谢礼,请备得重些。”

林夫人满口答应着。林南这才坐到静奴床边,不知自己还能作什么。只能喃喃道:“不要死。你不要死。”

静奴觉得自己沉在无边黑暗中,周身是粉粉碎的疼痛。最好是放手罢,放手就再也没有回忆、纠缠和疼痛。可是这个人穿过黑暗的声音却一直坚持说:“不。不要死,你不要死。”

真不公平。他可以这样勉强着她。实在是太不公平了。静奴喉咙里咕哝一声。

林南跳起来:“醒了?大夫,她醒了?!”

那大夫不敢回答。这小女孩子周身都是伤,他已施了伤药。可在把脉时却发现,她五脏俱乱,早已是个死脉,而且一年前恐怕就该死了,怎么能拖到现在,根本是谜。他不敢说出来,只是胡乱投下药饵,到底不知效用如何,听林南问,只能陪笑。

静奴已经张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林南,似是责备,又似笑。

大夫的随从,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男人,猛然跪下地去:“这个孩子是小人的女儿,请少爷开恩,容小的将她赎走。”

那天,林家上下听了个离奇的故事:

这男人是南方清波县人,叫作吴宝康,家里一个小女儿囡囡。这囡囡在火州暗害悉家产业的风波中,也是中毒了,那时曼殊也是还没赶到,她跟林云一样一病不起。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咽气,她却在忽然不见了。她娘亲悲痛过度,神经受了刺激,在家静养。吴宝康出来寻访女儿,那日正到钱塘江边,撞见杀人的大潮,猛见重伤昏迷的女孩子仿佛是囡囡模样,但又听说是林府家人,他不敢造次,悄悄在附近打听情况,知道林府请了这位大夫,便哀求大夫收他为随从,进来帮忙,仔细端详,终于在静奴张开眼睛的一刻确定这就是他女儿,于是请求让他赎走静奴,带回家去。

林夫人把三少叫来,切切商量道:“那末,就放他们回去吧?这种奇怪人物,其实留着也不太好……”

“不,我喜欢静奴。”林南气呼呼道。

“别任性!”林老爷指着外头,厉声道,“外头有一个漂泊一年的父亲、远方还有个思女成疾的母亲,你要扣住他们的女儿吗?”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静奴本来就不是立契画押买来的,林府不但免费将她归还她父亲,还送了许多东西。

吴宝康其实心里也嘀咕:以前他囡囡不傻、也不哑。可这静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别人对她说话,她光扑闪着双大眼睛,也不知是认出了自己的父亲还是没有。这到底是囡囡吗?亏得自己记得女儿身上的胎记,请林夫人给静奴查下来,丝毫不差,否则他还真不敢领人走。

静奴走了,林南心里虚空空的,找来治病的大夫,想多赏他些银子,算谢他救静奴一命。大夫叩个头,说他不敢擅功,因为那外敷的灵药,寻常配不到,是陶家拿来的。

确切的说,是陶小姐悄悄拿来给他用的。

林南很意外,命人悄悄修书给陶小姐致谢。陶小姐回道:她不敢高攀到林府门前请功,只是为了要报答救命恩人,尽点力,不必提什么“谢”字。林南心中感喟,此后又有些书信往来,越来越觉得这陶小姐有礼有节、爽朗大方,偶尔又透些温柔情调,倒有点儿云表姐的影子,很叫人心动。他本还是有犹豫的,忽然想到:云表姐就是因为我当年优柔寡断,到死也没有成亲。倘若我早些托爹娘提亲完婚,至少能有几日结发的日子。所以这段姻缘生是我自己耽误的,如今我又怎可一错再错、误人误己!

这么想着,他不再迟疑,就到爹娘跟前去,说要答应先前陶家媒人的提亲。林夫人是不乐意的。林南坚持己见,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还使出很多手段来,逼得最后林老爷也答应了,着媒妁帮两家商谈婚娶的事。

人们都说陶家这次攀了高枝,陶夫人却别有一番见解,将女儿拉到旁边悄悄道:“当时你爹要去提亲我就不同意。你想想,我们家也算有几个钱了,可俗话说,三辈子才懂吃穿。这林府数代为官,一碟青菜、一截布料的作法都别有番讲究,你进去,应付得了吗?“

陶大小姐想了想,笑道:“那多好,我们小孩一出生就是懂吃穿的。”陶夫人嗔道:“油嘴!”陶小姐笑道:“你放心,妈,我还得考虑考虑,才下决心。”

两天后,陶小姐悄悄把林南约到湖边。三少一脚踏进画舫,只见个方巾儒袍、极俊气相公持杯倚舷,定睛看去,方认出是陶小姐,换了男装,益衬出桃花的腮、黑凤的眼来。林南心中一跳,笑问:“怎么——”

“小弟请兄台来,只有一件事请教。”陶小姐截断他的话,淡道。

林南摸摸鼻子:“别再出题了,我甘拜下风还不成吗?”

“不是谜。我想你能回答。”陶小姐看着湖面清波,“所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你说她‘云胡不喜’呢?”

林南神情严肃下来,轻轻坐在她对面,端详她的眼睛:“我不知道?”

陶小姐微微笑一下:“我早听说你的声名,其实非常仰慕你——我喜欢你。就算跑去骂你时,也还是喜欢的。”

陶小姐说得是那样从容认真。

林南一怔,脸涨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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