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冬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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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契丹人在北面的阳城惨败而归,如今,耶律德光对胜利的渴望让他们卷土重来,嗜血的本性燃烧着他的黑眸,这座晋朝大军的粮城,今日必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他振臂高呼,攻城战车以万乘之势奔袭,开始向四门发起猛烈进攻。

箭矢如雨,巨石沉坠。

安歌知道,这些只能延缓敌军登城的速度,却无法抵挡住这一波又一波强烈的攻势,她后悔自己对这一切发觉的太晚,如今,父亲和兄弟的性命皆命悬一线,想到这些,她心如刀绞,如有虫噬。

面对着渐渐涌进城内的敌兵,她能做的唯有全力杀敌,刀光剑影、鲜血喷涌,在安歌看来,都是对入侵者最好的祭礼。

半日鏖战,因人数差距,再勇猛的武士也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刻,更何况,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

“西门破了!契丹进来了!”城内忽然一阵大乱。

惊诧间,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一柄闪着冷光的刀戟已穿透自己的腹部,安歌回望,只看到江百那张阴森扭曲的笑脸,“符昭华,符将军最宠信的侄儿,我要拿着你的人头去见契丹皇帝,想必再合适不过了!”

残留的意识,让安歌看到,自己和江百同时倒下,身后站着不知何时赶来、手提利刃的忍冬,以及跌跌撞撞驾马跑来的夏尚直。

那一刻,她拼劲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两个字——“烧粮!”

其实,她还想告诉忍冬,“你穿上甲胄和提剑的姿势,和二哥一样英气。”只是有些话,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忍冬伏在安歌身上痛哭,却惊喜地发现她尚有一丝鼻息,“夏将军,你快带她走,她还活着!”

忍冬拼劲全力与夏尚直一起将安歌扶上战马,望着夏虞侯血肉模糊的左臂,忍冬一把将缰绳塞到他的手里,“夏大人……带着昭华,快走!”

“你和我们一起,昭华不会放下你!”

“城门失守,现在我们要烧掉粮仓,斩断他们南下的机会!”忍冬高声呼喊着,“保护好昭华!”

说罢,她用手中的剑猛地挥向马匹,战马惊慌间已奔腾远去。

忍冬忽然感到心脏前所未有地蓬勃跳动,她第一次触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鲜活有力,仿佛身上凝聚着昭信与安歌的力量,再不觉害怕,转身向粮仓奔去。

放倒盛满火油的木桶,顿时油腥四溢,可是火镰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须臾,背后的仓门被人猛然踢开,一群契丹士兵涌了进来,其中打头的粗壮蛮夷,一把打飞忍冬手中火把,用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颈提了起来。

他却惊讶地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亭亭玉立的汉人女子,便淫笑着松开手,招呼其他士兵围上前来。

忍冬慢慢后退,手忽然触碰到昭信留给她的“木石匣”,那一瞬,她便知晓,这或许是自己和栾城最后的机会。

火石和石匣剧烈的摩擦,火苗坠地。

眼前的契丹群兵顿时瞬间陷入火海,他们尖叫着,哭喊着,却无法阻止赤焰熊熊蔓延。

望着火苗同样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弥留间,她的嘴角轻轻上扬,见证着匣内被点燃最美丽的焰火,在空中悠然绽放,正犹如自己的一生,短暂却极致绚烂。

同路殊途,生死茫茫。

“安歌妹妹!”

安歌正一个人走在笔直的路上,周身雾气弥漫,仿如仙境,恍惚间听到有人唤她,却怎么也不见影踪,再向前走,才发现小桥流水边,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她一下子跑上前拥住那人,“忍冬姐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安歌,你放心,栾城粮仓已经尽毁。十八年来,符家人对我恩重如山,如今,我能回报的,可能唯有这些了。”

“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胡话来?快跟我回去见二哥。”说着,安歌便要拉起她的手走上小桥。

忍冬赶忙挡住她的脚步,示意她抬头仰望天际。

忽地,一道闪着光芒的烟火冲上云霄,在蒙蒙雾气中更加光彩夺目,火焰在天空幻化成一朵红色的傲然忍冬,壮美如斯。

安歌被眼前景象深深震撼,却又忐忑起来,“我们不是说好,要回去和二哥一起看吗?”她嘻嘻地笑着,“他要知道我俩私自欣赏,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呢。”

“昭信其实早就知道留不住我,我不想在你们面前因为缠绵病榻而形同枯槁,或许是我自私,想把最美丽的影子留在你们心里,希望你们最终会明白我的抉择,”忍冬那样决绝地笑着,“忍冬花在最后的冬天选择拥抱烈火,只因,她感受到了一辈子未曾有过的温暖与炽热。”

安歌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终于记起父亲在出征前一晚对她说过的话。

“秦先生说,忍冬的病已深入骨髓,再也无力转圜。”

“她知道后,向我请求随你共赴沙场,其实是准备随时战死。”

“她和昭信的事,为父都看在眼里,却终究是命运弄人,一个是红颜薄命,一个是痴心难付。这是他们人生中必须渡过的劫难,我们谁都帮不了。”

……

“忍冬姐姐……我不要你走!你别走!”安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惧,所有的虚幻和真实一并涌入脑海,她哽咽着,感到自己是如此真切地惧怕死亡和分离。

“安歌,你终将成为天下极贵之人,路途虽然坎坷,但只要坚守本心,莫被世间成败准则所困,便终可遂心所愿。”忍冬松开她的手,“你快回去,断不可再向前一步。我该走了,代我转告昭信,要他好好地活下去……”说罢,转身踏上桥,再也消失不见。

望着依偎在怀中的昭华,气若游丝,平日里的充沛精力与生龙活虎,如今已荡然无存,夏尚直看着他腹部鲜血汩汩,活生生把白色战马沾染成红色,这粗糙汉子竟突然间泪流满面。

这一战,有多少将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自己将失去多少并肩作战的兄弟手足,又有多少像昭华、忍冬一样的翩翩少年,生命就此定格,他不敢去想。

身后的一队契丹兵还在穷追不舍,战马由于支撑两个人的身体也愈发放缓了速度,他们很快便陷入敌军的包围。

夏尚直的左臂早已毫无知觉,他只知咬紧牙关环住昭华,眼前一切似乎已成赤色,刀起刀落皆成一种本能,在那一瞬,他才真正懂得昭华曾教过他的一句诗——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

突然,惊震四野的沉沉马蹄声拉回了他早已模糊的意识,威武屹立、苍遒有力的符家军牙旗映入眼帘!

与此同时,身后一方尖锐声响穿透苍穹,焰火呼啸着划过阴霾天空,铸成一朵忍冬花形,缓缓坠入已被烈火映红的城池。

符彦卿在滹沱河见证了杜重威诸多不作为,故友李守贞也被逼迫向其吐露实情,原来耶律德光早已与杜重威达成协议——“投降契丹,许尔为王”。

惊诧间,想到深处危机之中的安歌,他便率军马不停蹄地赶回栾城,期间,遇到前来传讯的赵元朗,却不成想,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符彦卿挥舞宝刀,将围绕在夏尚直身侧的契丹兵一扫而尽,飞奔下马,从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安歌,将其横抱于怀,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心急如焚地向身旁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发问,“秦先生,快看看她伤势如何,一定要全力施救!”

秦隐简单号脉过后,迅速从包裹中取出草药敷至刀剑洞穿处,而后实言相告,“将军,昭华失血过多,墨旱莲和仙鹤草只能起到短暂的维持作用,而且……”他附在符彦卿耳边悄声说道,“此次恐损胞宫经络,若要根治之方,如今天下唯有我师姐豢养的‘那东西’,或许可以一试。”

“十八年,如前世今生,我仍将与她纠缠不休。”符彦卿不禁仰天长叹,“定州至那边路途漫漫,安歌怎能撑过去?”

“我已在其口中放置还阳参提调,三日内定保生命无虞。”

“符将军!两年未见,可否别来无恙?”城墙之上的耶律德光早已命弓箭手蓄势待发,他难忘阳城惨败、驾骆驼仓皇而逃的狼狈景象,这个契丹人口中的“战之天神”如今落在他的手里,令其感到难以言表的兴奋。

符彦卿将怀中的安歌交由立于身侧的赵元朗,解下腰间的宝剑掷于地上,“契丹皇帝,你我恩怨不应殃及其他,我可以做你的质俘,但你要放走其他人。”

耶律德光不禁仰天长笑,“事到如今、走投无路之时,却于此和朕商谈条件,未必有些不自量力。”

“你此战目的想必并非是小小的定州,如今,杜重威大军已全部归降于你,晋国几成你囊中之物,今日一战,尔等已人困马乏,莫不是想与我符家军当下再次决一死战?”符彦卿傲然一笑、成竹在胸,“我们汉人有一句话讲的好,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符家军一旦背水一战,莫说契丹军队南下直捣汴梁,是否重蹈阳城之覆辙也未可知。”

耶律德光暗暗忖度,嘴角随即露出邪魅的笑容,“符将军与其他贪生怕死之徒不同,一身傲骨深得朕意,能够与尔共饮斟酌、畅聊天下大势,想必可将成就一番佳话。”

“冠侯愿闻其详。”符彦卿向耶律德光颔首示意,便转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交予赵元朗之手,“壮士,昭华对你辅以重任,想必你定身怀异能、忠心耿耿,请你带着此信物,三日内务必到达蜀国费府,寻找费夫人,她可救得昭华一命。”

“甄容、夏尚直,你们带领大军即刻返回符军行营,不得有误。昭信年纪尚小,以后还需你们多多提点扶持!”

“将军!”符彦卿一番托孤之辞说的云淡风轻,周遭的将领们却早已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本将乃受晋国圣主重托,受天下万民希冀,戎马一生,从未叛离。今日之事,死生唯命。”

尽全力主宰可保全的人和事,余下的,皆为未卜的命数和不屈的傲骨。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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