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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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策马奔驰间,熟悉的许州符军营帐终于映入眼帘,几日的不眠不休,就是为了快些回到这个梦寐已久的地方,再拿起武器,救父为战。

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与昭信重逢,安歌内心的思念与惶恐便一同加剧,令她越发坐立难安。

她不知忍冬如今情状几何,是死是生,更忐忑不知,该怎样向二哥交待。

“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安歌抱紧怀中瘦弱的骓儿,深舒口气,“无论他怎样做,一切便由自己来承担吧。”

只是,她虽设想了无数种相遇的情景,却足足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被守门的士兵拒之门外!

赵元朗从安歌口中了解过昭信与忍冬的过往,发觉她脸色有异,便默默将骓儿抱在自己手里,近前试图向士兵细细询问原由。

不料,那士兵瞥着嘴角,指向安歌,朝赵元朗极尽嘲讽,“如今的符家军早就不是他符昭华的天下了,你跟着他,没有任何出路。”

安歌的心冰冷到极点,她知道,符昭信定恨死了她。

那个噩梦,不是幻觉,而是照映了最深刻、最蚀骨、最痛楚的事实,兄妹二人近二十载的情谊,竟如落花流水东逝去,走到了分道扬镳的结局。

当挚爱的亲人对自己化作血海深仇,曾经的全部美好就这样付之一炬,安歌的心如同被人硬生生地剐了去,疼痛难耐。

从败走栾城、父亲的俘、身世的疑,再到相州屠城、亡国支离,她再也抑制不住几日以来的内心折磨,奔上前去,一举突破守卫的刀戟,拍打着军营的大门,嘶哑着嗓子大喊,“二哥,你要杀要剐,我无一句怨言!只是求你,让我见见你!”

“是谁在此处大声喧哗?”一名高级军官缓缓走来,待他走近,看到安歌的面孔,便惊讶地将她和赵元朗拉扯到远处,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快走,快走,这里不欢迎你们!”

直至远离了守卫的视线,他才敢压低声音,向安歌略略拱手道,“少将军,你可回来了!”

安歌泪眼朦胧,狐疑地望着他。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他回头查看了下确无打草惊蛇,才敢详尽一二,“二少爷接到栾城出事的讯息,匆匆带了一队人马奔袭过去,他知道前路艰险,便将符家军兵权暂时交由大少爷统领。大少爷对符家军实现全盘接管后,以护卫不力之名,将一众老将清洗除名,彻底换上自己的心腹,现在营内几乎都是他们的人。”

“那夏虞侯他们身在何处?”

“具体不知,很多人回了老家,也有说要去栾城救将军的,属下就无从知晓了。”

安歌单手为拳,锤在树上,“二哥糊涂!”

赵元朗赶忙询问道,“那大少爷现在可在营中?可否与少将军一见?”

“你不知道,他秉性不正,不为父亲所喜,我和昭信自小也从未对他亲近。如今一来,符家军只怕要毁在他手里了。”安歌心烦意乱,连连摇头。

“两日前,检校太师刘知远在河东府建立汉家新政,据说这几日就要自立为帝,大少爷已带着符家军前去投靠。你们还是快赶去太原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军官说罢,便向安歌作了个揖,快步走了回去。

待他们走远,还能听到守卫士兵,不依不饶地嬉笑怒骂,“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竟还敢有脸回来。”

急转直下的情势,令安歌始料未及,所有的爱恨已动摇,所有的拥有已倾覆,她还能借助什么北上救父呢?

赵元朗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阻且长,行则将至。符将军在等你,断不可轻言放弃。”

“咱们去太原府。”安歌将骓儿抱上马,“既然为汉家朝廷,必不能袖手旁观,抛弃忠良大将于不顾。”

由于时局混乱,刘知远没有办法像耶律德光那样享受优渥待遇,后汉登基大典只能在他所在的河东节度使府邸草草举行,但无论如何,汉氏大旗已重新举起,各路英豪皆速速集结投奔而来。

所谓宫宴,倒颇具声势,檀烟袅袅、钟鸣鼎食、礼乐仪制,都呈现一番气派蓬勃之景,众多汉臣将领在此齐聚,共同商讨如何将鸠占鹊巢的契丹人一举逐出中原。

禁军首领在宫门外巡逻驻足,发觉有两位青年带着一个幼女,在门前徘徊张望,其中瘦弱的神情冰冷孤傲,高挑健硕的则是提剑环视左右,警惕感极强,两人神色气质皆与普通百姓迥异,种种行为不禁令人生疑。

见过往马匹轿撵熙熙攘攘,集聚得越来越密,他怕这些人心怀不轨,已匆忙上前,要将他们驱逐离去。

不料,那瘦弱男子取出腰间令牌,向他示意,“我乃符彦卿将军子侄符昭华,特此递上名贴,前来投奔汉氏皇帝。”

“符家大少爷已经带兵投靠陛下,你能拿什么来投奔,两个男人和一个小孩么?”他努了努嘴,招呼其余守卫士兵一拥而上,“宫闱重地,岂容你们随意撒野。来人,把他们拿下!”

赵元朗为保护安歌和骓儿,欲拔剑相向,却未想骓儿猛然挣脱了自己,上前死死咬住那个首领的手,致使那人疼痛地甩着大臂,骓儿随即被抛向后方,眼见就要跌落在高耸的台阶上。

十万火急一刻,一位身着甲胄的高大身躯,从马背飞奔而下,快步跑上前去,一把接住了她,而那人的脑袋却被连累着磕到阶沿处,流着小股鲜血。

安歌拼尽全力甩开束缚,扑到骓儿身侧,禁军也提着刀杀了过来。

只听背后一则威严有力的声音从旁喝止,“住手!你们如此对待无辜幼女,与那帮契丹人有何两样?”

一位身材高大魁梧、与符彦卿年岁相差无几的长者快步上前,犀利的眼神环视周遭,神色严峻,一众士兵皆低下头,不敢再有任何放肆举动。

那位受伤的年轻将军也被缓缓扶起,他还未顾及自己的伤,便急切地向安歌询问,“孩子可安好?”

那一刻,磁性厚重又无比温润的声音落在耳里,如同雨后彩虹,抚慰着安歌已近脆弱疲累的神经,她不自主地抬头仰望,目光交错的瞬间,或是太阳的光晕甚是晃眼,他嘴边绽放的关切微笑,亦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似曾相识,游荡在安歌心头,暗香涌动。

她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所见所识之人,皆不曾搜罗寻觅到他的痕迹——眉若墨画,目似琥珀。相比武人之姿,气质流转又带着文人的儒雅临风,相比文人之柔,神情之间又掩饰不住仁达广博的豪迈之气,文武合璧,浑然天成,给人凭空传递着无以言表的可靠与安心。

回想几日来的接连受挫,安歌对眼前之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信任,她顾不上昔日的地位与尊严,腾地跪在他的脚下,手举令牌,大声陈词,“民女乃符彦卿将军长女符安歌,在此请求借兵救父。望将军能够施以援手,带民女入宫觐见圣上!”

身后那位长者应声而来,“荣儿,发生何事?”

“父亲,这位公子说,她是符将军的女儿。”青年将军万分惊讶,又面露疑色,“可是你为何拿着符昭华的名牌?符昭华又是何人?”

不远处的赵元朗被人桎梏着双臂,动弹不得,只能高声疾呼,“将军,符安歌就是符昭华,符昭华就是符安歌。栾城守城士兵赵元朗可作证。栾城之战,符家军死伤惨重,符将军深陷杜重威与契丹圈套,为顾大局,只得孤注一掷,独自前往敌营。大小姐救父心切,恳求二位将军襄助一臂之力!”

长者听闻于此,快步到安歌身旁,“符昭华,你可还记得我?”

安歌抬头细细端详,回忆忽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瞪大了双眼,“您是……郭伯父?是我小时曾教习我武功的……郭威郭伯父?”

“瞧瞧,这眼角下的朱砂泪痣仍在,的确是你!好孩子,快快起来罢!”他将安歌从地上扶起,激动不已,“小昭华,你和你的父亲竟把我蒙骗已久,你果真是个女儿家。”

说着,他便转头唤过那位青年前来,“荣儿,这便是我曾对你说过的符昭华,若不是当年冠侯对她的身份瞒山过海,我便定让她与你结了娃娃亲。如今一别多年,没想到竟在这里重聚。”

“在下柴荣,见过符妹,之前一直听父亲提起,今日终于得尝相见,不胜幸哉。”他对安歌致意温柔又带着些许惊奇意味的微笑,毕恭毕敬地行了见面礼。

郭威一想到交情深厚的符彦卿,泛起悲喜交加来,“我与冠侯一同从故乡携手入伍,彼此又志同道合、棋逢对手,几十年的情谊是什么也换不来的。如今他深陷敌手,我郭威万万不会隔岸观火。小昭华,今日面圣,我便拼尽这条老命,也要鼎力相助于你!”

说罢,他便号令禁军将他们几人放行入宫。

郭威感慨道,“近十年未见,小昭华也成了母亲。别说,这孩子与你甚是相似,从小都是巾帼英雄的胚子。”

安歌笑着摆手,“郭伯父会错意了,安歌一直以男子示人,怎会成亲生子?骓儿是我们半路遇到的孤儿,便一直带着她颠沛流离。没曾想,今日她竟会舍身救我们,实在令我于心不忍。”

“这些日子,符妹必将为符伯父的事四处奔走,如对我们放心,可带着孩子在府中将养时日,我家中的两个幼子正好能与她作伴。”

“既如此,便多谢柴大哥了!”她将骓儿交予郭家随从,羡慕地说道,“如今世道艰难,能看到郭伯父一家人其乐融融,真心为你们感到幸福。”

“无论乱世盛世,遂了自己的心过活,就是幸福绵长。”

柴荣所言,令安歌陷入深思,谈及幸福,她自然而然想到孟昶,究竟何时才能与他重逢,才能重新相伴在他身边,拥有属于二人的纯粹幸福,她找不到答案。

这条路,或许越走越曲折,越行越背离。可是,没有国,何谈有家。即使飞蛾扑火、花谢花飞,也是为改变乱世尽了自己绵薄力量,由此足矣。

郭威的低声劝告将她拉回思绪,“符昭序如今已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你要与他小心周旋,切不可义气用事。”

遥望远处正殿大门黑黢黢地张开一扇又一扇,仿佛一个个血盆大口,要将自己吞噬殆尽。

安歌深舒了口气,踏着台阶缓缓而上,对于父亲和符家军,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臣等叩见陛下与皇后圣安!”

刘知远携皇后李氏共同接受群臣朝贺,郭威和几位首领大臣位列首排,安歌和赵元朗则由柴荣掩护,身居队尾,安歌悄然抬首,企图找到符昭序的身影,无奈人影憧憧,寻觅无果。

“今日群臣在此相聚,实乃昭显我后汉之国威,契丹虽灭后晋以暂霸中原,却因暴行掳掠,失尽民心。有各位股肱贤臣在此相助与朕,朕必将倾尽天下之力,誓与那契丹一决生死,断不能辜负各位精忠报国的浩浩心血!”

高居上位的刘知远说到慷慨激昂之处,挥手示意身边近侍前来颁布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嘉我朝建国功臣,朕今册封杨邠、郭威为枢密使,苏逢吉、苏禹为宰相,王章任三司使,史弘肇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兼同平章事,李守贞为河中节度使,符昭序为兖州节度使加兼侍中。万望各位牢司其职,共助我后汉同仇敌忾,昌盛万世。钦此!”

群臣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位爱卿快快起身入席,今日乃我朝大喜之宴,诸位请尽情畅饮,莫要拘束。”

刘知远说着,便抬手拨开垂下的冕旒,眯起眼睛,像是在寻找什么,“咦,今日怎不见符昭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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