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反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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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明珠待成双,比翼共齐飞。

作为君主和父亲,思绪丛生,有对恨嫁女儿的不舍,赠人明珠的失落,也有对即将到来的汉室驸马的猜疑,有招致麾下的期待盘算。

他望向天边一角残留的夕阳绝艳、安然西下,眼中竟闪现着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宁与平和。

多少中原的锦绣繁华,终究抵不过一缕大漠孤烟、一卷长河落日带来的简单和幸福。

他终于开口问出自己多日来盘桓心头的问题,“朕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得到的不是总能得到,失去的也并非永远失去。”平稳清澈的男声从耶律背后响起,“微臣张砺叩见陛下,恭请万岁圣安!”

耶律德光惊喜地回过头,赶忙弯腰将他搀扶起身,“砺先生,许久未见,身体可安好无恙?朕最欣赏你的才学和直言不讳,比那些拐弯抹角的汉官强了不知多少倍,所以最盼着你能回来,为朕授业解惑、辅佐襄助。”

“陛下江山睥睨,微臣长久以来能得陛下赏识,已是死而无憾,见大辽如今多方深陷拉锯鏖战,故拖此残躯病体,前来一谏。”

“当今叛乱此起彼伏,恐成四面楚歌之势。”耶律德光示意为张砺赐座赐茶,“不知先生可否指点迷津?朕的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微臣之前曾直言,劝诫陛下要多用汉官治汉民,要多用汉家法令制度施政,皆受契丹贵族阻挠,仍以‘打草谷’为生为乐。”张砺痛心疾首,推心置腹地希望皇帝能拥有些许同理之心,“百姓们其实并不在意是汉人还是外族统治,他们只在意能不能吃饱饭,过上安稳的日子。‘打草谷’不休,中原江山难以稳固啊!”

耶律德光自然知晓他口中的“契丹贵族”所指何人,以国舅萧翰为首的一众高级将帅,和自己一道从北向南,打了无数场艰难战役,这才拿下中原,如今本该到坐享其成之时,怎能不顾兄弟情分,连土地财产都舍不得分给他们了呢。

萧翰与张砺关系不睦,他是知道的,但也没法子劝解,“砺先生,朕的兄弟们极少了解汉家文化,学的都很慢,你再给朕和他们一些时间罢。”

“不是微臣给陛下时间,是天下百姓给陛下的时间不多了。”张砺直抒胸臆,随即轻品一口香气扑鼻的奶茶,“这碗茶或许和草原上熬制得一样汁甘味美,在中原,却变成了蛊惑人心的毒药!”说罢,他愤愤地将碗内剩余奶茶尽数泼洒,刹那间,奶香随风四散飘逸,萦绕宫闱。

耶律德光眉头深拧成结,“先生有何深意?”

“奶茶虽好,却不属于这里,它会让大辽的士兵更加思念成疾,更陌生以对脚下的土地。摆在陛下面前,只两个选择——留下或者离开。”

“朕枉费多少心血一路从上京攻至汴梁,怎能将唾手可得的江山转手拱让他人?离开之策断不可行,先生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耶律德光转身面向凭栏外的宫阁殿宇,十指烦躁的摆弄披散额后的发辫,尽显不豫。

张砺不以为然,依旧执拗地阐述他的见解,“陛下当然可以留下,但微臣还是要说这个道理,希望陛下能够远离国人及左右近习,宜以汉治汉,否则政令乖失,人心不服,虽得之亦将失之!”

耶律德光不容他人突破自己的施政底线,“砺先生当知,契丹人生来便视部落家族于一体,如今朕初统华夷,怎可不顾兄弟劳苦功高,尽数剥夺他们应当享受的富贵和权力,此等忘恩负义之举,断不可行!”

“陛下现在所作所为难道不是负义之举么?”张砺毫不畏惧、步步紧逼,“想必圣上已得到述律太后震怒的消息吧,陛下一向尊崇孝道,帝后政见统一,致使草原后方稳定无虞,可如今,陛下无视太后抵制汉化的政见,执意南下汴梁且久治不归,是否早已忘记那位‘尊孔尚儒’的兄长耶律倍的下野结局吗?”

“朕如今已不再是那个只会看太后脸色的弱小少年,怎能被一妇人见解所轻易迷乱左右了心智!”

“陛下可曾想过,如今大辽后方皆由述律太后把控,一旦帝后失和,陛下空据中原,后方空虚,难保宫廷政变不再风起云涌;太后之策亦有理有据,不无道理,大辽水草肥美、游牧而生,与中原四季分明、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相去甚远。居民、士兵可以迁徙,粮食、财宝可以抢掠,暴民、敌人可以屠杀,但汉家的精神和意愿无法戕灭,刚才就连意志坚定的陛下,不也都心生思乡思亲之情、无法节制吗?陛下,草原是您的家,您不会让人肆意破坏它,可如今的中原热土已饱经蹂躏创伤,这表明您从心底里一开始便没有把它当做家,既然没有长久打算,为何不愿放手归去呢!”

张砺说罢,从座椅上缓缓站立,而后伏地不起,“臣此言既出,已知拂逆圣意,臣死不足惜,唯盼陛下能够深思熟虑、三思后行。”

耶律德光仰天长叹,深邃的眉目间反竟褪去先前的乖张与暴戾。

他静静地凝视着青黑之色在夜空中慢慢扩张占据,直到吞噬掉远处地平线上最稀疏的点点光迹,“得到的不一定永远得到,黑夜不会永远凝滞不前。星移斗转、日月交替,就像朕一举击败后晋,如今也陷入了和后晋一样的困境……先生的所思所言皆与远方一位汉氏英雄颇为相似,看到你,总能让我想起他和他的誓语。”

张砺仰望身前高大的背影,虽充斥王者霸气,却掩饰不住失意惆怅,他蠕动着嘴唇,欲开口安慰,却终究不知该如何说起。

华与夷,胡与汉,几百年的缠斗纠葛,几百年的腥风血雨,有一种东西早已深深地镌刻在血液和脑海里,难有转移,那便是正统与旁系,孰贵与孰卑。

只是,耶律德光和张砺都没有看到,在二人身后,正独自隐藏在殿内阴影中的耶律阮,详细倾听着他们此番对待一国未来该何去何从的重要论断。

耶律阮自小被叔父收留宫中,一路悉心栽培,长大后,又带他四处征战,如今更是受封“永康王”,手握军政实权,成为后辈之中独一无二的佼佼英才,不论在贵族还是武将之中,都是声望高昂。

然而,生父耶律倍因主张将汉室文化引入草原、重用汉臣汉制,被大权在握的祖母述律平毫不客气地赶下皇位。

他始终难忘,一家人那段苟且偷生的流亡岁月。他自始至终都明白,这其中,少不了叔父耶律德光为向太后示好,在背后各种出谋划策,对其父赶尽杀绝。

所以,眼前这位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叔父,耶律阮自是爱恨交加,莫衷一是。

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

却羡浮云与飞鸟,因风吹去又吹还。

后汉明光宫内,众位大臣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后晋出帝石重贵被做人质押解的消息,言辞激烈,拊掌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想必众爱卿皆听闻出帝流放之遭遇,你们有何想法,可向朕直抒胸臆!”刘知远意气风发地出现在殿堂,他看着耶律德光一步步地在中原屡出昏招、自掘坟墓,终决一改裹足不前的战略,转折的曙光仿佛已触手可及。

堂下积蓄已久的悲愤情绪瞬间被燃起,一时间,谏言高亢,同心同力。

“陛下,出帝一行风餐露宿,缺吃少穿,艰苦异常,平日只能靠宫女和从官采摘的野菜野果充饥,就连百姓送来侍奉的食物和衣服,都被契丹兵阻绝,契丹所作所为,实在行径非人!”

“据说,出帝姬妾公主多被看守官兵欺辱霸凌,不胜其苦,如今听闻,真乃我国我民奇耻大辱!”

“四方反辽声势渐起,陛下何不借此大势,号令天下,成就一代霸业!”

“大辽如今孤立无援、后方不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乃我后汉反戈一击的好时机,望陛下早作决断,将沦陷的中原土地重新凝结兴旺!”

……

刘知远称帝后,为了更大程度的赢得民心民望,便沿用后晋出帝的天福年号,意为契丹虽灭后晋,然汉室国祚不灭。

他从身后缓缓抽出一柄细长的黄金拐杖,握着它走到群臣之中,“耶律德光肆意欺凌我汉室疆土,蹂躏无辜百姓,践踏朗朗河山,还意图用糖衣炮弹,与我后汉政权割地而治!”他猛地振臂举起拐杖,狠狠掷于地上,“我后汉和汉室百姓不会成为蛮夷之人的奴隶,更不会成为大汉民族的叛徒!”

说罢,他双眼一闪精光,迅速从身侧郭威的腰间抽出悬挂的青云宝剑,用力朝拐杖劈砍,刹那间,金制的拐杖已首尾割裂,狼狈不堪地滚落在地。

“黄金拐杖之意不言而喻,便是想要与后汉隔江而治、互不相侵,但侵我汉家百姓便是侵我大汉,如今,黄金拐杖已经一刀两断,大汉在太原城正式向契丹宣战!”

他将削铁如泥的青云剑抛给郭威,伏在他耳边悄声说道,“爱卿的剑果然比朕那把还要锋利……”

阴郁的表情一闪而过,刘知远飞扬着宽大的皇袍,站立殿堂中央,好一派气宇轩昂、无上荣光,“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群臣皆跪拜其脚下,三跪九叩,声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灭契丹,归故乡,成霸业,战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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