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秦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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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训制止了父亲要将那位小将施以鞭刑的举动,反倒觉得这男儿不畏强权、忠贞可靠。

李守贞顺从儿子的意思,当即对这位名唤张琼的小将官升三级,命其担任河中城门的护卫都统。

“吾儿,你们能够回来真好!”李守贞显得异常兴奋,全然没有往日家族之首的不近人情与高高在上,“李路,去请王妃过来,今日,我们一家人要为团圆好好庆贺一番!”

这是安歌嫁入李家以来的第一场正式的家宴,也是她第二次见到崇训的娘亲——第一次是在一年前行嫁娶之礼时,当时正因境遇窘迫,根本无从顾及垂帘以外的其他人等。

如今,当安歌静静端详着对面低眉垂首端坐的婆婆,才发觉崇训干净透彻又立体深邃的五官,更多地承袭于眼前这位妇人的气韵美貌。

一身墨绿色打底的对襟交领水袄,外着银鼠坎肩,头上未曾用到时下贵妇盘髻所喜的厚重假发,只是用自己的真发任意束起矮髻,也显得葱郁茂密。全身上下,虽无丝毫珍珠玉翠点饰,整个人反倒显得十分素简,加上白皙的皮肤并无多少皱纹,衬得她较同龄妇人年轻几许。

若非她饱经世事的眼神和手中不住拨弄的佛珠加身,与身侧金饰环绕、体态健硕的李守贞交相对比,不似夫妻,反似父女。

安歌不禁暗自叹息,如此品格、性情温厚且美貌不减的女子,怎落个双目空洞无神、空留正室之名的堂下妇呢?

安歌正疑窦丛生时,崇训端着茶盏姗姗来迟。他一把跪至李夫人身前,叩了三个响头,再起来,已是眼眶通红,“娘亲,许久未见,儿子向您请安了!”

安歌见此情状,也起身陪同跪到夫君身侧。

见到子媳,李夫人面如死灰的表情才有些许触动,她轻轻抽动着鼻翼,极力压制久别重逢的激动,偷偷瞥了眼身后不为所动的李守贞,赶忙擦拭眼泪,压低声音,略显战战兢兢地命两人入座,“你们快快入席,莫教老爷久等才是。”

“来,崇训,坐到父王身侧。多日未见,父王当真思念你至极!”李守贞亲热地夹起各色菜肴放到崇训碗中,“你们能从汴梁平安归来,本王真是喜出望外。崇训,这些都是你从小喜欢的菜式,也是为父专门命人准备的。”

然后,他转向身侧迟迟不敢动筷的夫人,“王妃,这傍森鲜、玉灌肠都是本王专门准备的素食素菜,不破你的戒,快试试看。”

见到父亲出人意料的亲热举动,加上这段时日里艰难度日,李崇训顿时被眼前这派父慈子孝、夫妻举案的和美景象感动得一塌糊涂,“父亲,儿子求您就此收手罢!我们一家人一起平平安安一辈子不好么?为何偏要去争夺什么遥不可及的皇位呢?”

李夫人听到儿子呛声,吓得筷子“当啷”掉在桌上,她赶忙闭上双眼,捋着佛珠,口中一张一合,默诵起经文来。

安歌见李守贞眉头渐渐紧锁,已心知不好。她拳头紧攥,已准备不顾尊卑礼仪,随时为保护自己的夫君冲锋陷阵。

紧张气氛在李守贞一声长叹后渐渐消弭,“吾儿!我何尝不想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后晋石重贵想平平安安做一世皇帝,不还是被契丹人灭了国?凤翔王景崇想平平安安为先皇效忠一生,不还是狡兔死、走狗烹,等着被人背后插刀?再想想与你有一面之缘的先太子魏王,也想平平安安地成就一番举国建树,可最终不还是逃不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戚宿命么!”

他出乎意料地压制住满腔怒火,用厚实的手掌轻拍崇训肩头,语重心长地为他拨开不解与疑惑,“要本王说,其实,‘平安’才是这个时代比皇权还要珍贵稀有的东西,它就像大漠里可能出现的海市蜃楼,为我们空描一番美不胜收的景致,等到我们为了追逐它濒临渴死饿死的时候,才知道,它其实并不存在。所以,只有掌握了权力,才能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去获得我们想要的‘平安’呐。”

他见崇训嗫喏怔忡,似乎对自己方才的劝导有所触动,又赶忙发起新一轮攻势,“崇训,你以为父王真的是为自己才做这些么?父王老了,即使做皇帝也做不了几个年头,本王如此打拼,甚至不惜抛弃高官厚禄、迎接身后背弃旧主的一世骂名,全都是为了你,我唯一的嫡子啊!”

“父亲,我……”

“崇训,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要想想你的妻子。”李守贞指着安歌,不禁捶起木桌来,“她身为符家长女,从小随父出征,英姿驰骋、挥斥方遒,是多么气派的一方人物,不消说家族争斗,就连踏破中原的大辽皇帝耶律德光都算是半条命折在她手里。如今,她下嫁到我们李家,你真的忍心见她只做一位为夫君洗手作羹汤的庸妇么?我知道你喜欢她,想对她好,那就把这个世间与她最相配的天下送给她,才正是你爱她的最好见证!”

安歌对上李守贞那高深莫测的眸子,终于明白这场家宴的真实意义,什么玉盘珍馐、琼浆玉液,什么父子情深、夫妻情复,不过都是为心慈手软的崇训布置的天罗地网。

于是,她冷笑着打断李守贞的长篇累牍,“老爷,你看错安歌了,我只是这世间最俗不可耐的女子,只想与夫君琴瑟静好、白头偕老,根本没有如你所说的雄才伟略。老爷自己想要的,莫要故意安插到别人的头上。”

“崇训,你听听!这样的话怎像是从普通女子口中说出来的?安歌,你身为家媳,虽僭越无礼,可本王确实喜欢你这孩子的性情,从来不藏着掖着,简单易懂!”李守贞拍案叫绝,言语间满是深意试探,“安歌,之前本王只是知你与郭家相熟,却不知你长袖善舞、多财善贾,竟能在短短时间内,收买了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李涛,心甘情愿襄助你们逃回河中来,雷霆手腕当真令本将刮目相看。”

李崇训满脸疑惑,“什么李涛?”

安歌见他险些暴露了郭家私自培植隐卫的实情,赶忙顺水推舟,一并承认搪塞过去,“朝廷这么快就知道了?”

待李守贞细细讲述后,事件的真实脉络终于在安歌脑海中穿针引线,勾勒出原委。

原来,尾槿临行前对安歌所言的“狗官”,便是时任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的宰相李涛,郭家通过眼线得知,李涛因杨邠、郭威久久把持高位,自己无法在官阶上更进一步,便逐渐向苏逢吉一党靠拢。

那日,李涛企图向皇帝上疏调任杨、郭两位枢密使至关西平叛,实则将他们一并驱逐出京城。如此一来,不仅帮苏氏权贵化解辅政大臣多足鼎立、相互倾轧的内廷争斗,还能令小皇帝顺着自己的心意,上收一部分兵权。

当郭威知晓李涛时常出入木槿茶舍,且觊觎她已久,遂部署尾槿暗自逢迎、委身相靠。如此一来二去,茶舍中的众多宾客都知晓了两人私通之事。

那日,尾槿在城门边,故意招摇过市、透露其与郭家私隐,教门楼士兵和一众闲杂人等知晓,便是要佯装为郭家设下埋伏。

待郭威和杨邠因牵扯到私自放走李氏叛臣之子被加以问罪时,俩人在皇帝和李太后面前哭泣陈情,表示自己被牵扯得一无所知。

随后,尾槿从固始茶山被抓回,加上守城士兵等一众证人的对质,皇帝才知晓,这分明就是李涛为排挤异党而策划的下流行径。

如此,被反咬一口的李涛,成为这场“逃之夭夭、金蝉脱壳”戏码的替死鬼,刘承祐当即解除了李涛的宰相职务,将其禁足于私宅,听候发落。

当全部事实还原的那一刻,安歌才发觉平日里笑容可掬的郭伯父,在官场之上狠辣、缜密的真实模样。她暗自庆幸自己是他口中怜惜的故人,而非敌人。

不知怎的,脑海里一直闪回尾槿那双美艳却又饱含幽怨的眼睛,更明晰了她口中所谓的“肮脏恶心之事”究竟为何。有心疼,有愧疚,更有无止境的钦佩和惺惺相惜。

“该了解的事情你们也都了解了。崇训,时日紧迫,大战一触即发,本王等着和你一起守卫城池,拿出你的一番本领,随父王一起到战场上厮杀去罢!”李守贞伸出右掌,示意崇训与他拊掌起誓。

突然,一声凌厉长久的尖叫冲破天际,让安歌不由自主捂住耳朵。

只见,原本在家宴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李夫人,忽然间像是被某种事物刺激到,开始疯癫胡乱地说个不停,“这是反叛,我们都没有好下场的!血祭就要来了!五月飞雪,六月飘霜,河中城就要血流成灾!我们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掉啊!”

“好了两日又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你们快把王妃拉回去!”李守贞见原配夫人在儿女面前癫狂如此,自觉失了脸面,“快给本王堵住她的嘴,莫教她再疯言疯语!”

李夫人原本整齐拢在脑后的发髻在挣扎间脱散开来,她努力朝李崇训伸出干瘦的手,瞪大双眼祈求着,“儿子,你不要去,千万不要去!唔……”

话音未落,下人便将一块手帕塞入她的口内禁言,她依旧拼命朝崇训所站方向长伸着手臂,直至渐行渐远,终而消失不见。

内室随着李夫人的离去骤然安静得有些可怕,安歌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了心魄,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残留在地面上的墨绿色丝帕,孤立无援地躺在那里。

“我知道,一旦走进河中城门,你便不会再放我们离开!”李崇训用手支撑着木桌,俨然被方才的景象沉重打击,他的眼里,好似荆棘密布燃烧着熊熊怒火,“我本想带着母亲和安歌一同逃走,可是,从汴梁逃回的一路我悟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带着李守贞儿子的名声,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做乱臣贼子,就要被幽闭一生,我生来烙下了李家的血印,便只能无条件地接纳你强塞给李家的一切兴衰和荣辱!”

说着,李崇训几乎鲜有地朝他父亲怒吼起来,“可是,你要知道……我留下来不是为了你,而是要为安歌去挣一片天下!”

安歌第一次看到如此充斥男儿血性的李崇训,这个陌生却又让她怜惜到心在滴血的模样,“崇训,我不要天下,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上前环住那个正在发颤的佝偻身姿,语气几近哀求。

“你不懂!”李崇训用前所未有的力道将安歌推开,额间青筋四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配不上你,可我也是男子,也有自尊,我不愿永远在你身侧低声下气,永远仰视你的鼻息!如今,终于有机会为你去挣一个荣耀和身份,所以,我绝不放弃!”

“不愧是我秦王李氏嫡子,关键时刻杀伐决断,绝不矫揉造作。”李守贞得意地拍着手,冷眼旁观地瞧着原本一心的伉俪,瞬间分崩离析,“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符安歌,你藐视尊长、目无尊卑、逆夫罔上,既如此,好好回你的院落,闭门思过去罢!”

“李崇训,子期用多少时光帮你找回未泯的初心,你难道还要重新回到那个黑暗的漩涡里沦陷自己?”安歌被一众手持刀剑的侍卫架空,背对着朝门口拖去,声嘶力竭,怒其不争地喊,“这个人才不配做你的父亲,他是摧毁你一生幸福与安乐的妖魔。你母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你要想清楚一切后果,崇训!”

“我这一生,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他的声音却显寡淡平静,像是抽去了体内最后一丝生机,“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安歌,待旌旗飘扬,我再来拿着那顶后冠,与你并肩同行。”

安歌被彻底拖出殿外的一刻,李崇训无情地背过身去。

在刺眼光迹的照射下,她噙着泪,远望那个淡如轻雾的白衣背影,孤寂卑微而又故作坚强地伫立在那里,真实又陌生,软弱又坚毅,清晰又迷离。

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

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

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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