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2 / 2)
过了一会,凤喜也起床了。她由厨房里端了一盆水,正要向北屋子里去,沈三玄道:"侄姑娘,今天起来得早哇!"凤喜将嘴一撇道:"干嘛呀?知道你今天起了一天早,一见面就损人。"沈三玄由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嘻嘻的道:"我真不是损你,你看,今天这院子扫得干净吗?"凤喜微微一笑道:"干净。"说时,她已端了水走进房去。
沈三玄在院子里槐树底下徘徊了一阵,等着凤喜出来。半晌,还在里面,自己转过槐树那边去,哗啦一声,一盆洗脸水,由身后泼了过来,一件蓝竹布大褂,湿了大半截。凤喜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空洗脸盆,连连叫着"糟糕"。沈三玄道:"还好,没泼着上身,这件大褂,反正是要洗的。"凤喜见他并不生气,笑道:"我回回泼水,都是这样,站在门口,望槐树底下一泼,哪一回也没事,可不知道今天你会站在这里。你快脱下来,让我给你洗一洗吧。"沈三玄道:"我也不等着穿,忙什么?我不是听到你说,要到尚师长家里去吗?"凤喜道:"是你回来要我们去的,怎么倒说是听到我说的呢?"沈三玄道:"消息是我带来的,可是去不去,那在乎你。我听到你准去,是吗?姊妹家里,也应该来往来往,将来……"凤喜道:"唉!你淋了一身的水,赶快去换衣服吧,何必站在这里废话。"
沈三玄让凤喜一逼,无可再说了,只得走回房去,将衣服换下。等到衣服换了,再出来时,凤喜已经进房去了。于是装着抽烟找取火儿,走到北屋子里来,隔着门问道:"侄姑娘!我要不要给黄副官通个电话?"凤喜迎了出来道:"哪个什么黄副官?有什么事要通电话?"沈三玄笑道:"你怎么忘了?不是到尚家去吗?"凤喜道:"你怎么老蘑菇!我不去了。"说着手一掀门帘子,卷过了头,身子一转,便进房去了。
沈三玄看她身子突然一掉,头上剪的短发,就是一旋,仿佛是僵着脖子进去了。他心里噗通一跳,要安慰两句是不敢,不安慰两句,又怕事情要决裂。站在屋子中间,只管抽烟卷。半晌,才说道:"我没有敢麻烦呀,我只说了一句,你就生气了。"凤喜道:"早上我还没起来,就听见你问妈了。你想巴结阔人,让我给你去作引线,是不是?凭你这样一说,我要不去了,看你怎么样?"沈三玄不敢做声,溜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沈三玄一看凤喜的脸色,已经和平常一样,这才从从容容的对沈大娘道:"你下午要出去的话你就出去吧,我在家看一天的家得了。"沈大娘口里正吃着饭,就只对他摇了一摇头。沈三玄道:"那尚太太就只说了要大姑娘去,要不然,你也可以跟了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以后彼此走熟了,来往自然可以随便。"他说话,手里捧着筷子碗,下巴直伸到碗中心,向对面坐的凤喜望着。凤喜却不理会,只是吃她的饭。沈三玄将筷子一下一下的扒着饭,却微微一笑。沈大娘看了一看,也没有理会。沈三玄只得笑道:"我这人还是这样的脾气,人家有什么事没有办了,我只同人家着急。大姑娘到底去不去,应该决定一下。过一会子,人家的汽车也来了。可是依着我说,哪怕去一会儿就回来哩,那都不要紧,可是敷衍面子,总得去一趟。原车子回来,要不了多少时候,至多一点钟罢了。"说到这里,凤喜已是先吃完了饭,就放下了碗,先进去了。沈三玄轻轻的道:"大嫂你可别让她不去。"沈大娘道:"你真贫。"说着,将筷子一按,啪的一声响,左手将碗放在桌上,又向中间一推。她虽没有说什么,好像一肚子不高兴,都在这一按一推上,完全表示出来。沈三玄一人自笑起来道:"我是好意,不愿我说,我就不说。"他只说了这句话,也就只管低头吃饭。
往常沈三玄一放下饭碗,就要出门去的,今天他吃过饭之后,却只是衔了一根烟卷,不停的在院子里闲步。到了两点钟,门口一阵汽车响,他心里就是一跳,出去开门一看,正是尚宅派来的汽车。车子上先跳下两位挂盒子炮的武装兵士来。沈三玄笑着点了点头道:"二位不是黄副官派来接沈姑娘的吗?她就是我侄女,黄副官和我是至好的朋友。"于是把那两位兵士,请到自己屋子里待着,自己悄悄的走到北屋子里去,对沈大娘道:"怎么办?汽车来了。"沈大娘道:"你侄女儿她闹别扭,她不肯去哩。"沈三玄一听这话,慌了,连道:"不成,那可不成。"沈大娘道:"她不愿去,我也没法子。不成又怎么样呢?"沈三玄皱了双眉,脖子一软,脑袋歪着偏到肩上,向着沈大娘笑道:"你何必和我为难,你叫她去吧。两个大兵,在我屋子里待着,他们身上,都带着家伙,我真有些怕。"说话时,活现出那可怜的样子,给沈大娘连连作了几个揖。沈大娘笑道:"我瞧你今天为了这事,真出了一身汗。"沈三玄还要说时,只见凤喜换了衣履出来,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因问道:"要不要让那两个大兵喝一碗水呢?"凤喜道:"你先是怕我不去,我要去了,你又要和人家客气。"沈三玄笑着向外面一跑,口里连道:"开车开车,这就走了。"他走忙了,后脚忘了跨门槛,噗通一声,摔了一个蛙翻白出阔。他也顾不了许多,爬了起来,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对着那两个兵,连连作揖道:"劳驾久等,我侄女姑娘出来了。"
两个护兵一路走出来,见凤喜长衫革履,料着就是要接的那人了。便齐齐的走上前,和凤喜行了个举手军礼。凤喜向来见了大兵就有三分害怕,不料今天见了大兵,倒大模大样的,受他俩的敬礼,心下不由得就是一阵欢喜。两个大兵在前引路,只一出大门,早有一个兵抢上前一步,给她开了汽车门。凤喜坐上汽车,汽车两边,一边站着一个兵,于是风驰电掣,开向尚宅来。
凤喜坐在车上,不由得前后左右,看了个不歇。见路上的行人,对于这车子,都非常注意。心想他们的意思,见我坐了带着护兵的汽车,哪还不会猜我是阔人家里的眷属吗?
车子到了尚家,两个护兵,一个抢进门去报信,一个就来开车门。凤喜下了车子,便见有两个穿得齐整一点的老妈子,笑嘻嘻的同叫了一声"沈小姐",接上蹲着身子请了一个安。一个道:"你请吧!我们太太等着哩。"凤喜也不知道如何答复是好,只是用鼻子哼着应了一声。老妈子带她顺着走廊,走过两道金碧辉煌的院落,到了第三进,只见高台阶上一个浑身罗绮的少妇,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杨柳临风的一般,站在那里,却是笑嘻嘻的,先微微的点了一点头。那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唱大鼓书、现在做师长太太的雅琴。记得当年,她身体很强健的,能骑着脚踏车,在城南公园跑,如今倒变得这样娇嫩相,站着都得扶住人。她这里打量雅琴,雅琴也在那里打量她。雅琴总以为凤喜还是从前那种小家子,今天来至多是罩上一件红绿褂子而已。现在一看她是个极文明的样子,虽然不甚华丽,然而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了。她不等凤喜上前,立刻离开扶着的那女孩,迎上前来,握着凤喜的手道:"大妹子,你好吗?想不到咱们今天在这儿见面啊!你现在很好吗?"说着这话,她执着凤喜的手,依然还是向她浑身上下打量。笑道:"我真想不到呀!怪不得黄副官说你好了。"凤喜只笑着,不知道她命意所在,也就不好怎样答应她的话。她牵着凤喜的手,一路走进屋子里去。
凤喜进门来,见这间堂屋,就像一所大殿一样,里面陈设的那些木器,就像图画上所看到的差不多。四处陈设的古玩字画也说不上名目;只看正中大理石紫檀木炕边,一面放着一架钟,就有一个人高;其次容易令人感觉的,就是脚下踏着的地毯,也不知道有多厚,仿佛人在床上行路一般,只觉软绵绵的。这时有个老妈子在右边门下,高卷着门帘,让了雅琴带凤喜进去。穿过一间房子,这才是雅琴的卧室。迎面一张大铜床,垂着珍珠罗的帐子,床上的被褥,就像绸缎庄的玻璃样子柜一般,不用得再看其他的陈设,就觉得眼花缭乱了。雅琴道:"大妹子!我不把你当外人,所以让你到我屋子里来坐。咱们不容易见面,你可别走,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回头谈谈,开话匣子给你听也好,开无线电收音机给你听也好。咱们这无线电和平常的不同,能听到外国的戏院子唱戏,你瞧这可透着新鲜。"说着又向床后一指道:"你瞧那不是一扇小门吗?那里是洗澡的屋子。"说着拉了凤喜的手,推门让她向里看。里面白玉也似的,上下全是白瓷砖砌成的。凤喜不好意思细看,只伸头望了一望,就退回来了。雅琴笑道:"吃完了饭,你在我这里洗了澡再走。"一直让雅琴把殷勤招待的意思都说完了,才让着她在一张紫皮沙发上坐了。对过小茶桌上,正放了一架小小的电扇。一个老妈子张罗过茶水,正要去开电扇,雅琴道:"别忙,拿一瓶香水来。"老妈子取了一瓶香水来,雅琴接过手,打开塞子,向满屋子一洒,然后再让老妈子开电扇。风叶一动,于是满室皆香——凤喜在未来之先,心里也就想着,雅琴虽是个师长的姨太太,自己这一会见,也算不错,就是和她谈谈,也不见得相差若干。现在这一比较之下,这才觉得自己所见的不广,雅琴说起话来,咱们师长长,咱们师长短,这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听一句是一句而已。
她们在这里说话,那尚师长早已偷着在隔壁屋子里一架绿纱屏风后,看了一个饱。觉得自己的如夫人,和凤喜一比,就是泥土见了金。人家并不用得要脂粉珠玉那些东西陪衬,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媚态。可惜这话已和刘将军说过,不然这个美人,是不能不据为己有的了。
原来这刘将军是刘大帅的胞兄弟,现在以后备军司令的资格,兼任了驻京办公处长,就是刘大帅的灵魂。当凤喜来的时候,这刘将军也就到尚师长家里来小坐。因为无聊得很,要想找两个人,就在尚家打个小牌消遣消遣。闲谈了一会,尚师长笑道:"我听说大帅要在北京找一个如夫人,我就托人去访,今天倒找来了一位,是我们姨太太的姊妹,不知道究竟如何,让我先偷着去看看。"刘将军笑道:"我们老二的事,我是知道。这人究竟他看得上眼,看不上眼,让我先考一考分数,那才不错。若是我说行,至少有个大八成儿他乐意。要不然,你乱往那里送,闹不出一个好处来,先倒碰钉子,那又何必!"尚师长一听有理,就约好自己先进去,把凤喜叫出来,大家见面。刘将军听说,很是赞成。就让尚师长先进上房去,他在客厅里等。不料等了大半天,还不见尚师长出来。他在尚家是很熟识的,也等得有些不耐烦,就向上房走去。口里喊着尚师长的号道:"体仁!体仁!怎么一进去就不出来了?"尚师长连忙离开了碧纱屏风,走到门口来迎着他。因笑道:"错是真不错,似乎年岁太小一点。"刘将军道:"越小越好哇!你怎么倒有嫌她过小的意思呢?请出来见见吧。"尚师长连连摇着手道:"别嚷!别嚷!究竟能不能够请出来见一见,我还不敢硬作这个主,得问问我们-内阁总理-呢。"于是把刘将军让到内客厅,然后吩咐听差,去请姨太太出来。
雅琴一进门,尚师长先笑道:"人,我瞧见了。你说从前她也唱过大鼓书,我是不相信。你瞧瞧她那斯斯文文的样子,真像一个……"雅琴哪里等他说完,连忙微瞪着眼道:"你以为这是好话吗?谁不愿意一生下地,就是大小姐。投胎投错了可也没法子。唱大鼓书的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台上唱大鼓书,一下了台,一样的是穿衣吃饭。难道说唱大鼓书,脸子上还会长着一行字是下等人,到哪儿也挂上这块牌子吗?你说她斯斯文文的,不像唱大鼓的,我不知道其余唱过大鼓的,有怎么一个坏相?"尚师长坐在沙发上,两脚一抬,手一拍,身子
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道:"这可了不得。一句话,把咱们夫人的怒气引上来了。我说她没有唱大鼓书的样子,并不是说你有那个样子呀!在你面前,说你姊妹们好,你也是有体面的事,干嘛这样生气?"说毕,又哈哈大笑。雅琴道:"别乐了!有什么事快对我说吧,人家屋子里还有客呢!"尚师长笑道:"就是为了她,才请你来呢。你去请她出来,我们大家谈一谈行不行?"雅琴便低声道:"别胡闹吧!人家有了主儿了,虽然是没嫁过去,她现在就过的是男家的日子,总算是一位没过门的少奶奶,要把她当着……"尚师长道:"是你的姊妹们,也算是我的小姨子。让她瞧瞧这不成器的老姊夫,我把她当着亲戚,还不成吗?"他说了这话,放大着声音,打了一个哈哈,就径自走进房去。刘将军急于要看人,也紧紧跟着。但是当他二人进房时,屋子里何曾有人!刘将军先急了,连嚷:"客呢?客呢?"要知凤喜是否逃得出这个锦绣牢笼,下回分解。<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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