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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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过了几个红彤彤的“滚”之后,沈时晴只能对自己说她好歹已经学到了几分精髓。

又看了一眼自己刚批完的奏折,沈时晴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也幸好现在天下还算太平,她在这身子里暂时当了个太平皇帝,还是个骄纵不驯的太平皇帝。

移魂之事惊世骇俗,她早上睁眼就被眼前的陌生幔帐吓了一跳,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高大男子的时候她更是觉得自己做了个怪梦。好在,在安宁伯府的七年将她的性子打磨得镇定平和,就算惊慌也没有失态尖叫出声。

听见了外面有细微响动,她就帐中闭目装睡,听着几个人掐着嗓子低语,她才知道了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皇帝,还是正在暴怒之中的皇帝。

索性,她就利用了这一点,假作余怒未消先独处了许久。

独处的时候,她一边临摹皇帝的字迹,一边思索应该如何活下去。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每日照顾皇帝起居,对皇帝身边的一切琐碎定是了如指掌,她生怕自己出了差池,连话都不敢说。

她是家中独女,她那个学贯古今的爹恨不能把一身本事都教给自己的女儿,未出嫁的时候,沈时晴也能靠了解朝中动向,幸得如此,虽然被关了七年,她也不至于连奏折都看不懂。

有了看懂奏折的本事,又能模仿旁人笔迹,沈时晴心中因此安定下来,又开始思量其他。

第一步,她大着胆子让太监们进来伺候,看见这些太监战战兢兢地样子,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扮演一个皇帝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

因为她是一个“皇帝”。

她是皇帝,所以她无需看别人的脸色,别人要端详她的喜怒行事。

她闷声不吭,是别人要战战兢兢。

她稍有言语,是别人得赔笑奉承。

她是皇帝,所以她也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的举止和“从前”有何不同。

“只要我随性而为不作出女子之态,就算和从前不同,谁敢质疑当今陛下不是陛下呢?”又看了一眼朱批上与昭德帝可谓是一模一样的“滚”字,沈时晴在心中问自己。

这宫苑内的太监们当然是不敢的。

至于宫苑之外……沈时晴正打算试试。

“外面还有谁在候着?”

听见陛下突然说话,旁边伺候的一鸡连忙说:

“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曾想探望皇爷,等到了申时两刻才走的,现在外面只有监察御史姚迁。”

说话的时候,一鸡小心看了看陛下的脸色。

监察御史姚迁,正是此次带头反对陛下修整西苑的言官。

沈时晴没有说话。

宫室内又静了下来。

一鸡也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了,这是要见?还是不见?

过了几息,他听见陛下语气淡淡地说:“你是要朕等他?”

外面站着的三猫立刻屁滚尿流去传姚迁进来。

监察御史一职只有七品,单论品级,在权贵遍地走的燕京是一块砖头能砸到俩的小官,可是上到皇帝下到百官他们皆可监察进谏。

先帝在时对这些言官极为宽仁,在位十三年没修过宫室、没加过杂税,这也使得区区七品言官在朝中凝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只可惜,接过皇位不是同样善于纳谏的先太子,而是昭德帝,他对监察御史的态度一贯是“你们说你们的,朕自作自己的。”

姚迁从翰林院转调御史监察已经五年,五年来他每日以劝诫陛下为己任,今日,他也是为此事而来。

进了朝华苑,在绕过几棵梧桐的时候,趁着无人留意,三猫太监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陛下身上有伤,万万不可动怒,姚御史身为朝臣,想来比咱家更知道如何让陛下保重龙体。”

从来看不上这些阉奴的姚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臣御史监察姚迁请奏,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保重龙体……”

站在一旁调朱砂的一鸡听得心头冰凉。

这姚御史!皇爷都已经被气成这样了,他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朝华苑没有高高在上的御座,只在几排多宝阁的前面设了一个宽大的书案,相较于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琉璃玩器、以波斯文装饰的双耳大金瓶、还有墙上挂着的宝刀宝剑长鞭弓弩,反倒是案上摞得高高的奏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姚迁说完了自己要进言之事,只等着陛下像从前一样再冲自己发顿脾气。

陛下的怒火,也是他们这些言官威武不能屈的象征。

可他等了许久,殿内安静如故。

又批完一本奏折,年轻的皇帝打开一本新的,看了一眼,用朱砂笔直接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

奏折被陛下随手扔到了一边。

姚迁情不自禁地吞了下唾沫。

陛下,为何还不发怒?

他想问,却又不敢。

窗外的水漏声传了进来,姚迁心中一动,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

静与默皆是无形之物,可越是无形,越是无孔不入。

站在原地不动,姚迁微微抬头看向陛下。

今日的陛下,仿佛与平日不同。

姚迁又说不出他是哪里不同。

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身为大雍之主,陛下应当效仿先帝广开言路、勤政慎行、简朴爱民,可陛下好奢侈、好玩乐,就如一棵长歪了的树,他们这些言官私下说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让陛下走上正道,对陛下也颇有些不敬。

那是私下。

就算他们在写奏折的时候把陛下当不成器的儿子骂,陛下也是陛下。

生杀予夺,尽在掌握。

宫室内萦绕着浅淡的香气,大太监面容肃正地整理着奏折、研磨着朱砂,往来的宫人静谧无声,窗外的水漏偶有声响,却一下下都打在人的心上。

他面前那个正在批阅奏折的人,是当今圣上,天下之主。

刹那之间,姚迁的心里一空。

他手中还捏着抨击皇上不懂珍重自身的奏折,却又觉得自己原本以为的字字铿锵变得轻佻无礼起来。

水滴叮咚。

磨声绵细。

他在令人窒息的静默里,越来越心虚。

他自诩铁骨铮铮,从外面吹进来的秋风似乎此时却都能从他的身子里带走什么。

“姚御史,陛下要歇了,您也出宫吧。”

“是!”也许过了足有半辈子那么长,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恩赦让姚迁激动坏了,他连忙行礼,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再提自己的奏折和劝谏,慌慌张张退出了朝华苑。

在他身后亮起的灯火中,年轻的“昭德帝”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果然,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皇帝,已经足够让人畏惧。

“陛下”抬起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个笔力遒健的“理”字。

沈时晴,年二十有二,本是宁安伯府里行将下堂的无用妇人,却在突然成为昭德帝赵肃睿的第一天,有了些许心得

——帝,即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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