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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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环佩凌乱的响声,烟帷惊落,且兰顿时跌至榻前。子昊在放手的同时猝然扭头,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几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且兰一时只能伏在他身侧急急喘息,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呛入肺腑,身心如坠寒潭,唯有被他扼过的喉间痛如火灼,残留着属于死亡的气息。

直到此时,且兰心中才来得及升起一丝惧怕。

“以后若见我睡着,莫要轻易靠近我,说不定会误伤了你。”

不知何时他说过的话,陡然浮现心头,冷冷闪现出曾经刻骨铭心每一个逃亡的夜晚,曾面对数万援军却仍孤身奋战的日子,沉重的记忆,刀光与血腥之气,在窒息的眩晕中零零碎碎,混乱成一片。

为什么他会如此警惕靠近的温暖,为什么他在睡梦中亦如此提防他人?

巍巍王城接天阙,长明宫中,他曾经历过什么?九华殿上,他又曾面对过什么?

前方遥远之处,在神与魔的边缘,光与暗的交替,生与死的分界之处,只身独立的男子,一面是深渊地狱,一面却是万丈光明。冰火之流肆漫,他给予她的世界,原来亦是他自己的地狱人间。

她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从来,没有看他这么清。

不知因这诡异的感觉还是喉间割裂般的疼痛,且兰一句话也说不出,袖袂纠缠的昏暗中,只闻两人急促的呼吸。

“且兰?”不知过了多久,子昊低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先前周身凌厉的气息仿佛只是错觉,唯余几分清冷,“我不是……交代过外面,不准任何人入内吗?”

且兰抬头,触到咫尺间他漆黑如旧的眸:“你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汤药未进……他们不敢违命,恰好我,咳咳,我找你有事……”

似是神志尚有些昏沉,子昊微微抬手撑上额头,却看见且兰颈间分明的指痕,眉心不由一紧。

昏睡前的情景支离破碎地浮现,模糊断续,唯有那一点温暖逝去的感觉如此清晰。榻旁一炉安息香早已燃尽,只余了微弱的残烬。汤药清苦,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依稀蔓延开来,太过熟悉。

幽幽冰玉素盏,黑暗仿佛女子飘盈的长袖,一转消失在媚香流散的眉目深处。子昊向后一靠,漫过一丝迷离的目光再次落在且兰身上,渐渐,凝作一片深湖无波。

水清渊静,千尺波沉。

如一副完美的面具轻轻愈合,那一缕笑容浮现唇畔时,他幻回雍朝的东帝、人世的主宰,再不见分毫狠厉与邪肆,只是声音依旧低弱,在这样幽瞑的光线下,恍若夜半私语:“是什么事急着找我?”

且兰目光微移,落往一旁的药盏上。子昊倦然闭目:“便放在这里吧,过会儿我自会服用。”

此前曾与他多日同行,且兰知道他视汤药如家常便饭,一向来则饮之,从不会这样放置一旁,可他的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甚至,有那么一点厌倦的感觉。她诧异,亦迟疑了一下,来时的确有事要和他商量,事关少原君府,他一向颇为在意,但眼前这般情形……她轻轻抿唇,只是起身跪至榻前,为他牵过被衾。子昊睁开眼睛看她,眉间掠过一缕莫测的情绪,突然徐徐抬手,触上她指痕宛然的玉颈。

且兰身子轻微一颤,一双丽眸清澈,静静看他。子昊似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且兰,不要离我太近。”

单衣薄袖轻掠肌肤,他周身凉若微雪,就连气息亦无分毫暖意,然那冰冷的指尖划过伤痕,却有着火一般炙热的温度。眼底似有幽翠波光无心闪过,且兰微垂眸:“你与师父说了同样的话。”

子昊蹙眉,凝目相询,她却似惊觉什么,回避地看向他的药,提醒道:“离司说这药里用了烛九阴之胆,趁热服用效果好些,莫要等得凉了。”

烛九阴蛇胆并非补虚养气之选,却是解毒的奇药,当初叔孙亦说过他不似普通病症,未料竟是毒,而且看来是极为厉害的药性,以至于凭他的武功都无法抵御。但又是何人何事,竟至令东帝身缠剧毒,甚至自幼便是如此?且兰先前一直想着这番蹊跷,此时不禁隐隐流露出来。子昊与她双目一触,竟似洞彻她心思细微的变化,黑寂眼底忽而转冷,那种无法言喻的孤绝与峻寒一刹那遮挡了所有神情,就连病中些许的虚弱,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知道。”他淡声回答,漠然冷对此身之外的关切,无动于衷。

且兰隐约感觉他今日和平常不同,方才稍纵即逝的戾气也好,如今突如其来的疏离也好,她从未见过情绪如此波动的他,就连那莫名的冷淡也异样,却堪堪,显露出一番冷峻威仪,凌然不可逆视。她暗暗吸了口气,抬头道:“有件事我知道冥衣楼一直在查,江湖中传说的消息没错,《冶子秘录》的确已在皇非手中,现正存放在楚宫衡元殿,而且,皇非已开始大规模铸造兵器。”

子昊目光一动,且兰整理思绪,将少原君府密道中造兵场的大概情形以及近几日发生的事情道来,包括夜玄殇与彦翎夜探衡元殿误入君府,所有都不曾隐瞒。子昊倚榻静听,眸色一片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且兰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忽然抬眸看向她。

极静极深的目光,仿佛看尽了眼前神魂骨血,未留分毫余地。且兰冷不防,只觉被那无比清明的注视慑透了魂魄,心跳渐急,渐急渐空,人却一动也不能动,仿佛要在这双眼中碎为霰冰碎尘,再也不复存在。直到她几乎经受不住,子昊才轻轻合眸敛去目光,且兰浑身一松,那种飘零无所归依的感觉却莫名萦绕不散,如失了渊海的潮水,空荡起伏。

子昊面色沉在一片瞑暗之中,随口问了几句话,声音似已倦极。他对夜玄殇的关注竟似更胜少原君府的造兵场,且兰收拾心绪,一一详说给他,他却不知是否太累,始终未再答话。

且兰本就担心他大病未愈,不宜再劳心神,便轻轻道:“你先好好休息,改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完悄然起身,但刚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低沉的问话:“且兰,王叔他对你说了什么?”

且兰心头一震,停下脚步。屋内静暗之处,子昊早已睁开眼睛,目中不见丝毫倦意,竟是异样的清醒。如门口一片模糊的光亮,勾勒出女子修挑的身姿,琼颜如玉明丽,却亦朦胧不清。

“究竟说了什么?”

未想他如此在意此事,且兰微微侧首,垂眸迟疑片刻,终于答他:“师父他要我离你远一些,他要我……嫁给皇非。”

她不曾见到,子昊闻言眸心骤生变化,暗光拂过幽邃的瞬间,刹起波云浪卷。不必问皇非的态度,自是乐见其成,须臾静默,他唇角忽然轻冷一掠:“你呢?”

或是染了帘外斜斜风雨,且兰眸底微澜渐起,两弯羽睫之下影影点点,仿佛是雨夜透入的微光。

静冷无波的话语,落在耳中无比清晰。天子东帝,他在问她的心意,她的决定,那么九夷族的女王,又该怎样回答?

怎样回答,何须回答?

世事何尝皆从人愿,若如人愿,帝都如何是今日之帝都,且兰如何是今日之且兰,九夷又如何成今日之九夷?寂静中,却听子昊的声音清冷响起:“且兰,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愿的事。”

且兰轻黯一笑,低声问:“真的吗?”

子昊淡淡道:“是。”

他一字落地,且兰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思绪起伏,悲喜难言。仰视面前那依稀遥远的微光,她轻轻闭上眼睛,轻轻地,对自己露出无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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