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关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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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已经化成一滩水,那滩水酸酸的,要把她淹没了。

秦无忌不再去公司了,他的脑袋完全被别的事占据。对别人的不满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好人也做过了,就做一次坏人也没关系。”

母亲的去世对陈天的影响非他人能够理解,他重新缩回他的小屋,思考他的创作。

“你的书是写给谁看的?”在那以前,虞子佩曾经很正经地问他。

“写给看书的人。”

“对,当然是看书的人,但是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也许是以后的人,还没出生的人。”

“这也算是一种答案,至少说明你对自己有信心。”

“其实我只是作我自己喜欢的事情罢了,我不是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了。你呢?你写给谁看?”

“电视剧嘛,自然写给普通人看,他们看不看其实我无所谓。”

“你‘有所谓’的东西呢?”

“写给自己,写给跟自己同类的人,其他的人随便。”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很多年轻作家都这么想。”

“你呢?你怎么想?”

“我在美国的时候去华盛顿的国会图书馆,你知道那有多大?在那浩如烟海的图书中,你有必要再加上自己的一本吗?这一本有什么价值?有它独特的必要性吗?为了兴趣或者争名逐利写作我也理解,但这不是写作的终极目的。”

“会有什么终极目的吗?人生又有什么终极目的?”

“你搬出了虚无,一切问题就都不能谈论了。虚无可以颠覆一切,我们要谈论任何问题都必须预设一个对生命的肯定答案,否则就无法进行下去。”

“OK,假设我们的生存是有意义的,有目的的,不是偶然,不是被迫,不是自然随机的选择,美和善的原则的确是宇宙的原则之一。写作是为了什么?”

他笑了笑,以拍拍虞子佩的头代替了回答。

是的,要谈论任何问题都必须预设一个对生命的肯定答案,这样人们寻求意义的活动才能得到肯定和赞赏。但是虞子佩给不了自己这个肯定的答案,她想知道在一个否定的答案下,她该如何生存下去?她在其中找到的欣喜之事就是寻求美感。这一切都跟意义无关,所有的爱情,激动,感动,慰藉,欣喜,仓惶,痛苦,都不是意义,只是感官的盛宴。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盛宴。

她和莫仁也曾经为哪一种艺术更高超而争吵,也许她一直以平庸的态度爱着艺术,不过把它当成了逃避乏味人生的甘美草地。讲述和描绘可以使枯燥的生活显示出意义,她总是想拿起剪刀把那些岁月剪辑成一部精致的电影。如果有人兜售这样的人生,她想人们会倾其所有去购买。电视剧总是不能象电影一般精美,因为它象生活一样太过冗长,人们渴望日复一日的幸福,其实有了日复一日也就不再有幸福。

虞子佩和秦无忌对他们的工作一开始谈论不多,后来就更少。他们俩的共同之处更多是在情感取向上,而不在艺术见解上。

秦无忌是个颇能自得其乐,享受生活的人。他对世俗生活有着一种虞子佩所不理解的浓厚兴趣。他非常贪玩,下棋,钓鱼,打麻将,玩电游,吃饭喝酒和女人调情,对名利一向不怎么上心。骨子里当然是骄傲的,许多事不屑一作,许多人不屑一理,对一些必须为成功付出的代价表示不以为然。他的这种世俗风格十分古人化,跟莫仁夜夜笙歌的颓废完全不同。

虞子佩和秦无忌相差十几岁,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虞子佩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到她可以自己选择书籍,她得说就没好好看过一本汉字的书。她所有的情感方式,价值判断,兴趣爱好都是西方式的,这“鹅鹅鹅”在她身体里到底占了多大部分,实在难说。

她的西方式的,极端的疯狂,撞在了秦无忌软绵绵的,不着力的善意里,完全消解了。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秦无忌不是她的吸血鬼,对她的奇谈怪论也不感兴趣。

虞子佩说过,秦无忌的文字像吹一支幽远绵长的笛子,不急不燥,娓娓道来,平实自然,体贴入微,细是细到了极处,像是什么也没说,却已经说了很多。

那笛子好是好,但终究是与她无关。

唉,他们到底是以何种名义相爱的?真是一头雾水。

在她最想念秦无忌的时候,有过各种念头。一定有某种办法,让他把他的梦境卖给自己,那样她便拥有了他的夜晚,每夜等他熟睡之时,他们就可以相会。

虞子佩床头放着一本《哈扎尔辞典》,抓起来就能读,不管是哪一页。她对书中的阿捷赫公主着了迷,因为她擅长捕梦之术,能由一个人的梦进入另一个人的梦,在人们的梦中穿行,走了数千里的路,为了死在一个人的梦中。

虞子佩常常梦见秦无忌,醒来时便恍恍惚惚,或者是根本不肯醒来,打定主意用被子裹着头,闭着眼渴望睡去,再睡下去,让梦中的秦无忌继续说话,继续微笑,继续他的温存。

“你从不早起,就像这个姑娘。嫁到邻村后,她不得不早早起床,当她第一次看见田野里的晨霜时,她说:”我们村里从来没这东西!‘你的想法和她一样,你觉得世上不存在爱情,那是因为你起得不够早,无法遇上它,而它每天早晨都在,从不迟到。“

起床的时候已是傍晚,随手拿了包饼干吃,那本哈扎尔书在旁边,一翻便是这一段。

虞子佩一遍一遍地读它——你从不早起,就像这个姑娘,从不早起,因为你起得不够早,你无法遇上它。我们都起得不够早,就这样把爱情错过了,我们早早起来,却害怕外面的寒冷不愿出门,就这样把爱情错过了,我们在去田野的路上跌倒了不肯爬起,就这样把爱情错过了,我们早早起来来到田野,眼睛却已经瞎了,就这样把爱情错过了,就像这个姑娘!

令人绝望。

“刚刚写完,我先睡了。完了事你来吧,门我开着。”早晨八点,秦无忌打电话给她。

那天的整个上午她都戴着墨镜,一直戴着,谈事的时候也戴着。让世界在我眼里变得模糊一点吧,这个世界与我无关,唯一有关的是你,为了和你相会,我愿意一直睡着,睡着,在别人的办公室里睡,打电话的时候睡着,下楼的时候睡着,在出租车里睡着,付钱的时候睡着,直到见到你才醒来,你才是我真实的生活,其他都不是。

但是你,只有在你睡着的时候才能属于我。

虞子佩心里又在狂喊!

她三言两语打发了一个制片人,打了车往他那儿赶,上午十点,这是她平时应该熟睡的时间。

她上到三楼,如他所说,房门没锁,一推就开了。房间里很暗,窗帘低垂——人造的夜晚。书房的门敞开着,很重的烟味,电脑屏幕保护的那缸热带鱼在黑暗中无声地游动。

他在床上,在熟睡,被子蒙住了头看不见脸。

虞子佩站在卧室门口,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脱得一件不剩。

走到床前的时候,虞子佩突然感到恐惧,也许她进错了房间?也许上错了楼层?也许这个熟睡的人不是秦无忌?也许她马上就得夺门而逃!

而她一丝不挂地站在这儿!

房间里的钟嘀嗒作响,她不知所措地站着,觉得冷。

终于,被子里的人翻了个身,脸从被角露出来。

秦无忌甚至没睁眼睛,也没有人说话。虞子佩怀疑他会这样抱住随便哪个溜进他房间的女人,爱抚她们,和她们那啥。这个人造的夜晚蜜一般稠腻,它摹仿得如此之像,甚至让真正的夜晚无地自容。他开始在虞子佩耳畔轻声述说,含糊不清,如同梦呓,要想听清就得从这白日梦中醒来,但她醒不过来,就让他说吧,声音便是意义,他的话语不过是交欢时的颂歌,不必听清,也不必记住,让他说下去,说下去,作为超越尘寰永不醒来的咒语。

两个多小时以后,他又睡着了。虞子佩像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下床,穿好衣服,溜出门去。但是,她把他的房门牢牢地锁好了,她可不希望另一个女人也这样溜进去……

像她希望的那样,秦无忌把他的梦卖给自己了。等他醒来,他会以为他只是作了个春梦。而她,像阿捷赫公主一样,能够把梦中的东西带进现实——他的亲吻还留在她的身体上,鲜红如血。

她几乎快乐地微笑了。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才发现天气竟是那么得晴朗,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几乎有点刺眼,旱季要来了。路边一个举着报纸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注视着虞子佩,面带微笑,虞子佩心想也许是自己脸上的笑容吸引了他,她棕色的轻纱外套和米色裤子在这天气里如此轻巧和谐,她在那个陌生人的笑容里穿街而过。

双头的第一句话就是:“知道了吗?莫仁的丑事!”

“不知道!快讲快讲!”

“一句话——丑态百出!”

莫仁一有点什么事,他周围的朋友就会如此奔走相告,兴奋不已。莫仁也知道,并且甘当丑闻男主角,他会说:“生活本来就够枯燥的,有点乐子也不错。”

这次的故事是这样的:

莫仁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寻找他的梦中情人,要靠自己一次一次地亲自考察,鉴别,他觉得效率太低,于是决定借助网络。他公布了自己的邮箱地址,引来众多女读者的来信,他便在其中慢慢筛选。在一番必然的希望和失望之后,一个女孩终于让他怦然心动,有了欣喜之感。她像是老天特别为他准备的,对他的爱情充满憧憬,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信件的文笔也算不错,最要命的是句句话正中要害,说在他心坎上。莫仁开始有了惶惶的期待。为了不白费功夫,他早就练就一张厚脸皮,直截了当地询问姑娘的身高、体重、腰围尺寸,皮肤是否白净,脸上有没有大包,(他最恨脸上长大包的女孩,)女孩一一回答了,还发过来一张照片,真是百里挑一,样样合意。莫仁抑制不住地把这件喜事告诉了大家,因为激动又结巴了起来:“这次像是真的了,这次像是真的了!我试探了好几次,像是真的了!”他问大家要不要见面?大家都说:见啊!莫仁便向姑娘发出了见面的邀请。姑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答应了,两个人约在星期六下午六点在马克西姆饭店见面。莫仁说:“如果你是,我会认得出你。”

生命中真的有奇迹不成?她和秦无忌没遇到是因为他们没有莫仁的诚心?

那一天的气氛十分紧张,双头和老天他们都聚在了一起,随时等待莫仁的好消息。莫仁临行前打来电话,说:“如果真的不错,我会带她去和你们一起吃饭。”

六点钟,七点钟,朋友们饿了,叫了饭菜边吃边等,莫仁的电话一直未来。

这是一个骗局,两个和莫仁一起长大的朋友制造的骗局!

生活中当然不会有什么奇迹。

一个年近三十的人,竟然天真到相信网上的来信和照片,他不出丑谁会出丑?

放下双头的电话,虞子佩马上拨了莫仁的电话,他们已经为这事笑了他好几天,她也准备取笑他。

“喂,听说你的故事了!”

“是,我没法原谅他们。”莫仁竟说了这么一句,虞子佩取笑他的念头顿时没了——怎么回事?莫仁对任何人都很少说原谅不原谅的话,他记仇的时候不多,也就谈不上原谅。虞子佩知道有人对他作过比这过分十倍的事儿,他都能一笑置之,况且大熊是他从小的朋友。

“我在大堂等着的时候,看见大熊一晃而过就觉得不对劲儿,过一会儿又看见了小五,手里举着个摄像机在那儿拍呢。我站起来想走,他们在后面跟着。他们怎么能这么干?我还把他们当成好朋友。”

“他们只是想开个玩笑。”

“别的都能开玩笑,这个不行。”

“你怎么了?你不是个计较的人,比这过分的事儿你都无所谓,在网上男装女,老装小的事多了,网络嘛,你怎么能当真?”

“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不懂我的意思吗?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那天晚上,我妹妹正好从美国打电话来,我跟她说了,我还没说完,她就说,别说了,永远忘了这件事吧。跟梦想有关一切对我是禁忌,在生活里你可以随意伤害我,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能碰我的梦想。”

虞子佩被莫仁说愣了,凄惶地挂了电话。

老天保佑,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明白他的人!真惭愧。这件事严重到什么程度?莫仁跟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绝了交。他也应该跟虞子佩绝交,因为她也取笑了他,而且她还自认为了解他。

这件事证明莫仁是无可救药的,试图唤醒他的任何尝试,无论是好意、恶意还是无意,都会要了他的命。

网络美女事件对莫仁的打击使虞子佩震惊,她震惊的是她原来还是不明白他!莫仁是她认识最久的一个人,她觉得自己花了很长时间已经洞悉了他的弯弯绕绕,但是没有。这是一件可怕的事,也就说其实人不可能真正了解任何人,任何一个人!

很多年,她一直观察莫仁,和他交谈,希望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初见他的人会觉得他极其坦率,但实际他知道如何隐藏对他最重要的东西。但是他善于隐藏的天性会在一样东西前暴露出真相,那就是——时间。当时间过去,最重要的东西变成次重要,他便会把它暴露出来,再去掩藏更重要的东西。所以时间越久,对他的了解会越多。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她观察了他这么多年,还未感到厌倦和乏味,她甚至更想知道他的人生会走向哪里?人是可以像他那样渡过一生的吗?一生率性而为,丝毫不理会“得体”二字。虞子佩总是以快乐的心情听他讲他的冒险故事,他制造的新的丑闻,她喜欢这个为“爱”而生的男人,在男人中少而又少。

许多时候虞子佩觉得他应该是激起自己更大激情的人,但实际并不是。为什么呢?她只能归结为呼吸的节奏,或者血液的流速。如果非从理性的角度上说,她倾向认为是因为莫仁过份女性化了。他的情感方式,他对待世界的态度,他的挑眉吐舌头的某种神情,甚至他对女人智力的蔑视都非常的女性化。她知道他是为人称道的好情人,对街头流莺都温柔体贴。她想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能真正满足女人的需求,因为他有着相同的需求。而她虞子佩需要的是更有力的爱情,而不是更缠绵的爱情。他很能打架,但极端厌恶暴力,他不能理解有人以暴力的方式表达感情。他性情柔和,对人没有支配欲,心思细腻,柔肠百转。他是女人们的梦中情人,因为他跟她们是如此接近。

莫仁是一个陷阱,温柔的陷阱。他甚至具备一个好丈夫的素质,有耐心,懂得照顾别人,没有丝毫的颐指气使,做的一手好菜。

他有什么问题?一句两句还真说不清。老天倒是有一句话简单之极的话形容他:“莫仁的脑袋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对爱人百依百顺的莫仁让虞子佩产生一种奇异的不安感,那是种很难形容的隐隐的不安,在他们相爱的日子里如影随行。他爱她,但是她永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爱她,那可能是因为她戴的一顶遮阳帽子有着柔和的紫色,可能是因为她走起路来有点奇怪的外八字,或者她在树影下的微笑让他想起某个梦中的场景,再或者是那天的月亮白晃晃的,在她脖子上画出个让他感动的弧线,什么都有可能。他不会因为她努力表达的爱情多爱她一点,她懒散疲倦的样子反而倒能激发他的热情。他不是活在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她不是她本身,她只是恰好映证或者符合了他的幻像。

爱情是好爱情,只是与她无关。

那感觉慢慢会让她觉得没趣儿,到最后去见他的时候都懒得梳妆打扮。当然,她可以试图了解他,猜测他的心思,但虞子佩敢保证猜不对。她记得自己有一件洗得变了色的白色棉布背心,并不常穿,那天穿着洗衣服,他来的时候没有换虞子佩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却喜欢得不行,说她穿着那件变了色的白上衣让他感动不已。

他说过他喜欢温顺的女孩,懂的顺从命运,她就温顺,言听计从一无所求。到后来想离开他的时候,便反过来拼命表现不温顺,想让他不喜欢自己。他写信来说:“你一次次地拒绝,我倒生出了好奇,难得你竟有坚持自己的勇气,以前我还认为你过于温顺了。”

既不能讨好他,也别想惹他厌烦,他有他自己那套。

对他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他的白日梦。现实中与他白日梦吻合的他就喜欢,相抵触的他就讨厌,丝毫不差的当然就是奇迹了。

奇迹从未发生。<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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