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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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章22

罗汉在刘立业工作过的大学门口等了父母好几天。灰色钟楼的表已经停了。

大门口两边的石头狮子还是那样,张着大嘴很生气地看着大街。大街上糊满了大字报,到处都是纸做的街市。街上的人都穿蓝。学校门口有几个老师在打扫汉白玉石的斜阶,有个老师头上还有蜘蛛网,平时可能是在小黑屋里关着。

他等不到父母,越来越焦虑,问也没人知道,猛然间非常愤怒,就恶狠狠地看四下看,才知道这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光没有,希望没有,一点意思也没有,到处是灰尘。眼前所有的人和景物都变成了黑白照片儿。那一刻,恶气攻心,罗汉的眼睛看不见颜色了。

罗汉的视力丧失了颜色以后,就回到很低级的物种阶段,开始像野狗一样生活。他整天不回家,在外面找吃的,菜站,副食店,稻香村,东西拿了就走,谁也追不上。吃饱了就和别的也像野狗的那些人打架。有时候也蹲在黑旮旯里呆着,想着以前和妈妈坐在三轮车里上街,街上满是大雪,两边商店里的灯光都亮着,里面有很多吃的东西,坐在妈妈腿上,很安全;想着夏天晚上在胡同里,听他父亲跟人聊天,就能去以前有趣的世界看看。

再一想,自己现在开始在这个城市里猎食,其实也不错,无非是看谁力气大,跑得快,现在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罗汉终日在外面跑,有时候不由自主也回小学校看看。明知道那里什么也没有,也去。一些失学的孩子因为习惯性或惯性,有时候也去。见到了,就一起玩一会儿。他们像非洲鬣狗一样,没人管,活得自在。

有个同学会画画儿,什么都画,说他的爸爸就是画画儿的,只画虾米。他跟着一起去家里看虾米,画上的虾米半透明,看着都在水里动,想跳。

同学的父亲跟他们说:“画画儿不划线,画光线的阴影”,他才知道他画的为什么这么像。

罗汉心领神会,学着画,画了一个眼睛,那只画出的眼睛竟熠熠发光,有彩虹的颜色。世代研究太阳的氏族,把光线琢磨得太透了,是天生的行家,经人一指点,就能出类拔萃。

他也去大学,看见父亲的宿舍贴着封条,他就在后面十二座旧楼里转。那年夏天下了一个月大雨,街上的大字报变成了黑乎乎的纸浆,满城都是黑水,弄得没人愿意上街。他干脆住在空荡荡的楼里面。夜里听见有女人在哭,寻着声音摸过去看,发现是从一个门上带半圆形玻璃窗的教室里传出来的。爬上去往里看,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里面,用牙膏往墙上写字,四周的墙皮,下面的一圈儿都没有了。

第二天他赶紧把这件事情告诉看大门的。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关在里面的,关她的人后来太忙,把她忘记了,她靠吃墙皮活着。

罗汉在北京城转来转去,见到的尽是这类讨厌的糟心事。有个星期四,他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失,心血来潮,想要回家看一眼。到了西口袋胡同,才知道16号门里弹钢琴的老太太死了。

她咽气的时候,正是罗汉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的时候,那时他觉得身上丢了什么东西。老太太的琴声他以前没留意,却是他一出生就听,跟着长大的,已经是他的一部分,那优美的声音,有了,不觉得,没有了,才知道失落。那天罗汉知道自己长大了,跟远古的森林里一样,所有温暖,美丽,柔软的东西到了时候就断,人就开始自己活自己的。人,鸟,动物,向来都是这样,时间一到就独立。他不缅怀,出了胡同,走向自由。

他不知道,这个生活方式,现在不允许,中学老师们正在附近区域每天转悠,在街上像收集野狗一样收集从小学四散的人,学校又开门了。全国满世界乱跑的学生像水银一样给收回了碗里。

中学里学两门课,一个是一本书,解释学习知识为什么没有用,一个是每天的报纸。不过罗汉也顺便学了一些知识,从报纸上学了一些字,课堂上跟人打牌赌钱,学了些数学,但是由于中学的学科太少了,还不如小学,盖不住他史前青春期旺盛的求知欲望,就自己开了一门课,学习浪漫主义罗曼斯化学。

课程的开始,是他忽然记起来班里有一位女生是他小学的同学,她有一回放学回家路上跟他赛跑,差点赢了他,后来事情一多就把她忘记了。他想起了她的原因,是这个女同学有早熟的身材,不然他也记不起她来。女同学叫杨丽丽,腿长,比别的男生高,每回都是第一个来学校,最后一个走,坐在自己的课桌看书。罗汉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她的爹妈都不在家,反正家里也没人等,在哪儿都一样。

她看的书是一个哲学家写的关于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罗汉看了看,没看懂,就问她,这么难的书能看懂吗?她说她也看不懂,但是家里能看懂的书都是小说,可是都被人家没收了,剩下的都是看不懂的,所以随便拿了一本看。罗汉觉得这人太没意思了,立刻转身走了。

罗汉虽然不喜欢看她的书,但是喜欢看她,因为远古时候的人缺吃少穿,习惯性地认为什么都是大的好,崇拜颗粒最大的种子,赞赏大片的田野,喜欢大块的肉,喜欢最大的果子,所以罗汉很喜欢她身材的比例,喜欢的是她那种该大的地方就大的优点。有一个下午,他在后海环路上遇见她,给她吃了几个山里红,还带她去景山打了一会儿克朗棋,就把她带回了西口袋胡同,见到街坊邻居们都一一给介绍:

“这是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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