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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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儿以后,李玉麟有饭吃,有地方睡觉,还给发了一件大衣,都是沿途的接待站提供的。车上都是中学生,他们是到全国各地去串联的,看见他光膀子穿大衣,肯定是贫农,没问他什么出身,没打他。李玉麟暗自庆幸,他是因为没有衣服才决定往南走,这个决定显然没错。学生们看见他带着不少连环画,很好奇。

他们不知道,李玉麟一路之上就是靠着出租小人书交换吃的才活到现在,沿途还留下些名气,有个乡下老人记错了年代,认为他是九十年前到村里去过的那个挑担流浪租书人。李玉麟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在和一个龙卷风在旅行,那些学生到了一个地方,就把牌楼,亭子,寺庙,古塔拆了。

一天晚上,火车到了一个工业港口城市。站上有很多带柳条帽背着枪的工人。他们把下车的学生围起来盘问,问他们是来支持哪个部分的,一边是城里‘先进主义’的,一边是城里‘先进思想’的,两边正在打仗,他们来,到底是支持哪边的。学生们刚下火车,不知道,被问蒙了,不知道这些工人是那部分的,所以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支持谁,只好随便说。没说对的给带走了,后来没听说他们的下落,说对了的也带走了,上了卡车,拉到冶金学院,安置在大教室里住。李玉麟急的没办法,乍着胆子说,他是支持‘先进主义思想’的,工人们想了想,找不出错,就算说对了。又问他什么职业,本想说是老师,没敢说,想了想,卖过冰棍,就说是‘冰器制造工业的’,心想,他们要是听错了,不算说谎。工人是兵工厂的,一听是同行,手一挥,上车,冶金学院。

睡觉的大教室,窗户用钢板封着。第二天一早,迫击炮弹打进了校园,横着飞的金属雨哗啦啦打在钢板上。李玉麟跑到楼顶上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才知道外面正在进攻,街口开进了坦克,大街上,附近的居民拿着小锅小盆正在早点铺排队买豆浆和油饼,不理会身边的内战,看上去全都习惯了。李老师不禁赞叹本民族的淡漠和适应能力。一会儿,有人到楼里来征募敢死队,给他一支步枪,他不要。人家也没勉强。

李玉麟本能地知道,它离城市越远越好,就一直向南走。

走到铁路尽头的时候忽然感到轻松,不那么怕了,压在身上多年的诅咒也消失了,四下一看,才知道出了国界,到了东南亚。火车上的一些学生也走到了这个地方,他们想拿一把发令枪抢劫一个甘蔗园,让一群冲出来的寨民用砍刀追散了。从此他开始独自赶路。赶路是赶路,不知道去哪里,就一直往前走。越往前走,他越清楚地想念起以前在小学教书的日子,一边想一边走一边微笑,抬头一看,已经走进了一片蕴霭浮动的绿色海市辰楼。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想,要是遇见竹楼盖的村子,就可以安顿下来栖身当小学老师。他沿着一条绿色的河流往上走,走入迷雾进了深山,河里都是发绿的巨石,所以水才映衬得那么绿,那些石头是翡翠,染得空气都是绿的。他看到了那么多翡翠并没有高兴,反而有点害怕了,这地方没人!

这一带以前走过马帮,往外面运茶叶和铜器,回来的时候运鸦片。现在路已经没有了。一路上走得并不辛苦,树上有果子,河里有干净的水,下雨也是温暖的。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在上坡,是在下坡,因为前面的树木越来越高大,看着像是往上走。南方的原始密林迷幻人,以前听说过。李玉麟越往前走,越深地迷失在梦幻的自由之中,直到发现他已经走出了文明。不过李玉麟不在乎,他是在寻找幸福,不是文明,现在,他有点怕文明。

他终于在绿色的深处看见了一些人。一说话,言语不通,只能用手比划。他知道,东南亚的民族很早以前住在长江南边,中原民族强大以后,把他们往南边挤压,他们又把别的民族往南挤,挤到印度尼西亚那边去了,所以他们说的语言其实是古代大陆的语言,居然在这里听到了,就有世事沧桑之感。

他起初计划在聚落里头就地设立一个小学校,传播文化,但是因为后来出了点事,就不想了。太阳落山,人们升起火,说说笑笑,有时候还跳舞,大家处的不错。有一天,他以为他们是在做游戏,心血来潮不小心参加了进去。

游戏开始的时候,男人先到山谷里的一大片绿色磷火里踩踏跳舞,悲壮地吟唱,然后迅速四散奔逃,跑进密林里不见了,四面八方,留下一串串发绿光的逃亡脚印。年轻的女人们嚎叫一声,开始在后面追。

李老师在前面跑,觉得很好玩,回头一看,没想到她们是拿着弓箭和投枪在追,才想起这不是游戏,是来真的,顿时魂飞魄散,陡然变色,这是部落里进行自然淘汰的重大历史事件,被追上,就地射杀,男人太没用就不用活了;没被追到的,几天以后回来,有权利选择追踪者进行交配。

李老师恍然大悟,顿时魂飞魄散,吓得慌忙逃窜。身后追赶他的,是个脸上有刺青持弓的,她在密林中奔跑,纵跳窜跃,比麋鹿还快。

此时他才知道,自然进化的镰刀不光是砍伐老弱病残的野草,有一个算一个,也追杀误入歧途的傻瓜。他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喘气,那脸上有刺青的逗他玩,手拉弓箭却不发,跟在后面还冲他冷笑,也不急追。他吓得扭头又跑,后面那个是寸步不离,若即若离,大约是刚来了兴致还没跑够。

李玉麟想,让人家追上给宰了固然不好,万一追不上,自己还得回来履行交配义务也不像话,活着或者死了,都很糟心,太不公平了!所以越跑越生气。

李老师平时没脾气,但有了脾气就会有灵气,想起一本连环画里有个临时救急的办法,正好前几天在这一带闲逛,看见树上有个野蜂窝,抬头辨别方向,离得不远,就脱下裤子蒙着头往那边扎了下去。一会儿,果然见到那蜂窝在树上嗡嗡作响,他一石子撩过去,正好击中,就听见后面炸了窝,李老师一溜烟已经走了。

刺青女子在后面窜纵尾随,却十分机敏,没有上当,一眼看清了面前的全景,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不再追,转身回去了。

林子里转悠了几天后,李玉麟回去拿自己的东西和书,小学不能办了,准备告辞,却没来由地被部落给扣留了。

几个长老商议如何处置他。原来是,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以前没有人干过这种缺德事,恶意招引野蜂蜇人,但似乎也没有违禁,因为氏族历史上也没有不许这样干的规定,此事纯属文明世界的道德问题,不是原生世界的法规禁忌,长老们跟那位追踪者商量了一会儿,就把他放了。

那天晚上,李玉麟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正暗自庆幸躲过了一劫,出乎意外地被一个落下来的身体猛然扣在下面,经历了一场缠绕的焚烧和炎热的压榨,把他体内多年以来住在破棚子里让阴冷、湿气、秋雨沤出来的风湿和关节炎全祛除榨尽,干干净净治好了。黎明醒来,看见脸上刺青的那位正在身边睡觉,仍能感到她的体温像篝火的余烬。

李玉麟是个读过私塾的人,讲的是礼,当时五内俱焚,悲痛欲绝,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怎么平白无故让人给强暴了!想起以前还做过噩梦,新婚之夜让人给冻死了,这回好了,差点烫死,真是岂有此理,荒诞不经!

他站起来走到山崖边,大声对天问话:

“你大爷的,想当个小学老师就是不行是不是?”

李玉麟,李老师,命里出现的两个女人一个太凉,一个太烫,现在要继续走向天涯,去追求简单生活的幸福。

告别部落以后,他走到半山坡上,回头摆手道别,脸上刺青的那位冲他一乐,抬手弯弓一箭,射穿他的裤裆,准得居然没伤到要害,他赶快疾走几步,内心骤然明白,这个地方,没有情殇,没有离恨,只有为氏族健康繁衍的坦然,忽然有些怀念起那个离火缠身的荒诞黑夜。

他在长距离跋涉引起的昏乱中继续行走,好几次越过各国的国境线,有时在这边,有时在那边,有时又在这边,在有蓝色河床的清澈溪流里喝水,迷失在绿色的远方寂寞,发现了一个真理:世界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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