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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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回程背着伤者行路,抬头看前面,大雪原永远不变,不过它的光影色调永远在变幻。回到营地,天色就黑了,他们先到老人的营帐中坐着抽一会儿烟,不敢说话。那片密林有灵,营帐中缭绕的烟雾都往外走,在空中不散,顺风远去。这个世外的世界,是土地和大树的地盘,它们应该是主人,人非要挤进来,多少有些害怕。

居留地的伙食跟不上消耗的体力,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冻菜汤,大家那时已经认可了那层漂浮在汤上的蚊子,是汤的一部分,含有蛋白质,是生活的必需品,所以跟汤一起喝,不是很介意。

罗汉已经习惯于从风中吸取营养。

他依稀记得久远早年的一些生存知识,可以用现代的思维去领会:北方吹来的风,叫‘役风’,含铁,含北极光的清辉,能增补血液,健壮骨骼,能明目,不过比较硬,不能大口喝,要用鼻子慢慢吸入,是在后脑进行消化;南方吹来的是‘凯风’,含有农耕地带空气中粮食和水果的精华,需要深深用鼻子吸入品尝,可以滋补五脏和强健肌肉,浸润胃肠;东面来的,是‘协风’,含健脑的锌和海洋生物挥发凝聚的蛋白质分子团和胶质;西风吹,年纪摧,一般人不爱吃,那风是‘彝风’,史前普遍认为对神经系统不利,易中邪魔,但那是无知,是愚昧,是不懂装懂的少数祭司的伪科学,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秋天,搜刮了很多生命力,没用完的养分凝聚在西风里,秋收的时候也掺和进来不少好东西,西风里,最含肾脏需要的露水之华。深秋季节,配合着吃一点清晨的雨水,口中含一枚橡实,可以转化为干活儿需要的力气,含一片榉树叶,就着西风喝,对心脏也好。

罗汉喝风的品位随着生态条件的需要高度发展,后来竟像有人喝茶一样,特挑剔,时令不足的风不喝,成色不纯的风不喝,所经之处不洁之风,也觉得味儿不对,喝了就呛嗓子眼。再后来,不用口鼻。也行,用周身的毛孔纳入天地之间的精华,就可以一边干活儿一边吃饭了,吸收营养和创造物质文明一起来,很省事。

人进化到了这个发展阶段,罗汉差一点就回归了他应该出生的那个时代,远古先民的身体都比较随和,也比较洒脱大气,没有饭吃就不吃饭,吃大自然。

罗汉照样成长。肩宽大,胸背厚,因为重体力活儿和终日喘粗气而膨胀,整天梗着脖子抬木头,脖子也粗,累得咬牙,牙就硬。一开始,扛木头时间一长就累,需要张大嘴,不停地大口吸收空气里多汁的自然养分,从到了八十一公里,到了这地方,没有一天不是累个半死。忽然有一天,他不累了,干活不累,跑着扛麻袋上跳板还不累。下了工,手痒痒得发慌,老想抓把铁锨挖土,走路,总觉着要是不扛点什么重东西压着,会从地上浮起来飘荡,身上觉得需要有东西压着。骨头,夜里嘎嘎响,想要抬东西。

所以两年后,罗汉终于回归到他应该装在里面的久远本真。

在新学生来到的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个当天刚到的学生在抽泣,一个熟悉的,以前的声音从他嘴里不小心冒了出来:

“哭什么哭,再哭绑起来!”

他被自己这样粗暴吓了一跳。这是青年时代的一个声音在回响,好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被窝里也躺着一位很滑溜的人,用手撑着被子在睡觉。一直也没注意,自己那被子怎么也成了一块油渍麻花的油毡?大概身边那位,也正在做关于鱼的梦,身边那人,真像是自己已经死去了的青春。

此刻罗汉才想起:不知道我现在变成多老了。

第二天,他第一次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问来问去,知道男的都没镜子,再看看他们的脸,想笑,难怪不用镜子,这些人全不讲卫生,都是污渍麻花的花脸。

罗汉到女宿舍去借镜子。新来的学生正在收拾刚到的行李,她们是从著名的北方最大城市来的,不过在这里,哪儿都是南方城市。

她们就问他,借镜子干什么呀?罗汉说,最近没见过自己,想看一看。她们就笑了。

那些人对他很友好,像小孩儿看见了马戏团里来了一个人,新来的一个女生递给他一个带把儿的镜子,手放在嘴上,说:

“大叔,您看吧”。

罗汉看了镜子里面,不说话。借给他镜子用的那人就说:

“大叔,看不见,别着急,其实我们也看不见您。”

这时候屋里开始笑。罗汉的脸上,是两年来帐篷里的煤油灯每天的冒出的黑烟熏制成的一幅面具,早上不洗就好了,颜色还不乱,胡乱一洗,就全乱了,一道深一道浅。人家明白他的心情,很同情地给他提建议:

“大叔,其实用热水和肥皂是能去掉的。机务排不是还有铁刷子吗?”

罗汉赶快出门,出门就跑,后面屋里笑开了花,有个女的还跟出来,喊着作补充:

“没铁刷子用牙刷也行,啊。有牙刷吗?”

罗汉赶紧往回走,自己用不着让别人告诉怎么洗脸,以前肇姨给他洗脸就用热水和肥皂,这两年不就是忙了点嘛。罗汉回去,用心好好地洗脸,但白洗了,他当天就死了。<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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