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风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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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正自动地疏远了小伙伴们。他时常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出神。他的脑海里还没有“疯”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想念他娘,她长么子样?还活着吗?街坊们从昂生屋门口经过,莫不叹息。

昂生的娘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蓬松着在风里丝丝颤抖。她守着祥正一刻也不敢有所松懈。

转眼天凉了下来。有雁群排着整齐的队型从镇子的上空掠过。

祥正十岁了。

尽管屋里生活窘得慌,但昂生还是借来了一些钱物,请了厨师过来*办了几桌酒席,“我屋里祥正搭帮街坊邻舍,今天算是*了呢。备得几杯薄酒,还请大家伙的今后继续搭帮着他行路呢。”昂生诚意地端了酒杯敬谢。

正吃着呢,几个小伙伴飞也似地跑来大叫:“祥正,祥正,快去看,*回来了,你的疯娘回来了。”

祥正一愣,转而撒腿就往外跑,满屋子的人都跟随着也追了出来。

风娘还是破衣烂衫,头发上沾着些枯黄的碎草末,估计又是在哪个草堆里过了一夜。她不敢进屋门,却面对着昂生屋里,坐在镇子中的水塘边的石条上,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的气球。

祥正和小伙伴们气喘吁吁地站到了她面前。她急切地从他们中间搜寻她的儿子。风娘终于盯住祥正,死死地盯住祥正,笑起来,裂着嘴叫:“乖孙崽,乖孙崽,球,球,给你球。”她站起来,不停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讨好地往祥正怀里塞。

这是祥正有记忆后第一次看到风娘。

(六)

屋里不能白养着风娘,昂生的娘决定训练风娘做些杂活。

镇子里的镇公所里又一个养猪场,每天里都会收购一些街坊们送去的打猪草。外出时,昂生的娘就带着风娘出去“观摩”,说不听话就要挨打。过了些日子,她以为风娘已被自己训练得差不多了,就叫风娘单独出去打猪草。没想到,风娘只用了半小时就割了两筐猪草回转来。昂生的娘一看,又急又慌,风娘把镇子里河对案岸园艺场地里正生浆拔穗的稻谷打回来了。昂生的娘懊恼的大骂“疯婆姨谷草不分……”昂生的娘正想着如何善后,谷田的主人找来了,开口就说是她故意唆使了疯婆姨的。昂生的娘火冒三丈,当着来人的面拿出扁担一下敲在风娘的后腰上,说:“打死你这个疯婆姨呢,打死你呢,你回转来做么子……”风娘虽疯,疼还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着扁担,嘴里不停地发出“疼、疼……”的哀号。来的人看不过眼,上前去拦了昂生的娘说“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紧点就是……”这场风波平息后,风娘歪在地上抽泣着。

祥正从学堂里放学回来,知道了缘由,有些鄙夷地对风娘说:“草和谷子都分不清,你还能干么子。”话音刚落,他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昂生的娘打的。

昂生的娘瞪着眼骂:没有个人样了呢,再么样,她也是*啊!

祥正不屑地撇嘴:“我没有这样的傻疯娘!”

“嗬,你当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看我不打你!”昂生的娘又举起巴掌,这时只见风娘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横在祥正和昂生的娘中间,指着自己的头,“打、打”地叫着。

祥正的眼泪落了下来,风娘是叫奶奶打她,别打他呢。

昂生的娘举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垂下,嘴里喃喃地说:“这个疯婆姨,心里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啊!”

昂生被园艺场养鱼的人家请去打短工,每月能赚50元。风娘仍然在昂生的娘带领下出门干活,主要是打猪草,她没再惹什么大的乱子。

又一个冬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了。快要放寒假了。雨天,昂生的娘让风娘给祥正送雨伞。风娘一路摔了好几跤,浑身湿漉漉的沾满了泥,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祥正傻笑,口里喊着:“正,正,伞。”一些同学嘻嘻地笑,祥正感觉如坐针毡,对风娘又气又恼,牙痒痒的,恼了她不识相,更恼带头起哄的毛喜子,也就是毛家的长孙,蹲了三届班留到了祥正的四年级。当他还在夸张地模仿时,祥正抓起面前的文具合,猛地向他砸过去,却被毛喜子躲过了,他冲上前来掐住祥正的脖子,俩个人撕打起来。毛喜子这几年蹲班的唯一好成绩就是个头猛地窜了起来,相对的祥正的个子就小了。撕打的结果显而易见,祥正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轻易压在地上。

这时,只听教室外传来“嗷”的一声长啸,风娘飞跑了进来,一把抓起毛喜子,拖到了教室外。风娘双手把欺负祥正的毛喜子高高地举向半空,毫不理会他已经被吓得哭爹喊娘,任凭了他一双腿在空中乱踢蹬。风娘把他丢到了学校门口的街道里,然后一脸漠然地走开。回转到了祥正面前,风娘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态,讨好地看着他。

祥正明白这就是母爱,即使娘再神志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平生第一声:“娘!”

风娘浑身一震,久久地看着祥正,然后像个孩子似的红了脸,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

那天,他们母子俩第一次共撑一把伞回屋。

(七)

夜里,祥正把这事跟奶奶说了,昂生的娘吓得跌倒在椅子上,连忙请人去把昂生叫了回来。

昂生刚进屋,一群拿着刀棒的壮年男人闯进屋来,不分青红皂白,先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满屋里像发生了九级地震。这都是毛喜子屋里请来的人,毛父恶狠狠地指着昂生的鼻子说:“我屋里儿子吓出了神经病,现在卫生院躺着。你屋里要不拿出1000块的医药费,看我不一把火烧了你这里的屋子。”

1000块?昂生每月才挣40块钱啊!看着杀气腾腾的毛家人,昂生的眼睛慢慢烧红了,他用非常阴鸷的目光盯着风娘,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向风娘打去。一下又一下,风娘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跑进了死胡同,无助地跳着、躲着,她发出的凄厉的嚎叫声混合了皮带抽在她身上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响,祥正一辈子都忘不了。

镇子里派出所的所长甘赶来制止了昂生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调解结果是,双方互有损失,两不亏欠。“谁再闹就抓谁!”所长甘临跨出昂生屋的门槛时,回转了头硬邦邦地丢下话。

“算你狠,有得人帮。只是莫要再犯到我手里。”毛家的一帮人气咻咻的走后,昂生看看满屋狼籍的锅碗碎片,又看看伤痕累累的风娘,他突然将风娘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姨,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这事下不了地,我们没得钱赔人家啊。”

昂生又看着祥正说:“正儿,你一定要好生读书考大学堂。你看到了的,要不我们就要这样被人欺负一辈子啊!”

祥正懂事地点点头。

(八)

昂生的娘精神气眼看着一年不比一年。她经过毛家的那一场惊吓后,患上了一个惊恐症,夜里总闹心。

祥正在镇子里会读书的名声是越来越大了。毛家长孙女毛喜妹也越来越出落得水灵。他们同时考取了高中,要到镇子外20公里的县上去才有得书读呢。

暑假,昂生的母亲终于耐不住苦夏,抓着祥正的手摇晃:“要好生读书,考学堂,考学堂啊。”

她在祥正的频频点头中盍然辞世。

祥正跪在***灵柩前,不抬头,一味地给前来吊唁的街坊邻舍磕头答谢。毛喜妹来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毛喜妹特意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拿着一块祭帐布料,递给管帐的人,而后轻盈得跪了下来,对着祥正***遗像工整的磕了三次头。并不起身,掉转了身子对祥正轻轻说:“我晓得我屋里对不住你们,但我是真心尊重你们一屋人的。还请接受我代表了我全屋里的人对***祭吊。”

祥正肿了眼圈,注视她良久,点点头,说:“谢谢你了。回转去吧。”

三日后,昂生的母亲在无风而动的招魂幡子的晃动下,被送上山,落土为安。

风娘出奇的安静,整个过程中,只一味地搀扶了昂生的手臂,跟随其左右。

昂生屋里的日子更难了。他依旧在园艺场那边帮工。主人家主动提出每个月加20元工钱。

祥正跟昂生商量:“爹,我不想读书了,去学门子手艺。”

昂生眼底泛起一股温暖的笑意,嘴上却严厉地说:“你忘了你奶奶对你的期望了?莫打别么子想念吧,爹跟镇上讨了人情,镇长答应去学堂里看能不能适当减免些学杂费呢。你只管安稳读书。”

镇长出了面,学校还真减免了祥正一半学费。

祥正开始了住读的生活。学校学习抓得十分紧了,他很少回家。每周为他送菜的担子就责无旁贷地落在风娘身上。多是街坊们帮忙炒好了一坛子咸菜,然后交给风娘送来。

镇子离县上有20公里的羊肠山路。风娘牢牢地记了下来,风雨无阻。

(九)

祥正时常在想,凡是为儿子做的事,风娘一点儿也不疯。这是奇迹,除了母爱,他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应该怎么破译。

毛喜妹不跟祥正一个班,日常她屋里送了好菜过来,就要乐陶陶地拨些出来,给祥正拿去。

“不要这样吧,我有菜。”祥正面有难色,生硬地拒绝。

寝室里的同学就起哄:“不吃白不吃哦,留下留下。”有人就上前接过尴尬的毛喜妹手里的菜。

毛喜妹转身就走。

但下一周,毛喜妹依然把菜送到祥正的寝室来。

转眼高中的第三个学期到了,又是一个星期天,风娘来了,不但为祥正送来了菜,还带来了十几个野鲜桃。祥正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着问风娘:“蛮甜的,哪来的?”

风娘说:“我,我摘的。”

没想到风娘还会摘野桃,祥正由衷地夸奖:“娘,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风娘嘻嘻地笑了。

临走,祥正照列叮嘱她注意安全,风娘哦哦地应着。

第二天,祥正正在上课,街坊匆匆地赶来学校,把他喊出教室。问风娘送菜来没有,祥正说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

街坊说:“没有,她到现在还没回屋。”

祥正心一紧,风娘该不会走错道吧?可这条路她走了三年,按理不会错啊。

街坊紧跟着问:“*没说什么?”

祥正说没有,她还给我带了十几个野鲜桃哩。

街坊两手一拍:“坏了坏了,可能就坏在这野鲜桃上。”催祥正请了假,一同沿了山路往回找。

毛喜妹听说了事体,也请了假,赶在他们后面跟过来。

路上确有几棵野桃树,桃树上稀稀落落地挂着几个桃子,因为长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来。祥正发现一棵桃树有枝丫折断的痕迹,树下是百丈深渊。

街坊看了看祥正说:“我们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

祥正说:“你莫吓我……”

街坊不由分说,拉着祥正就往山谷里走。

(十)

风娘静静地躺在谷底,周边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

祥正悲痛得五脏俱裂,紧紧地抱住风娘,嘶喊:“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儿悔不该说这桃子甜啊,是儿子要了你的命……娘啊。”他的头贴在风娘冰凉的脸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头都有了回声。

毛喜妹在山崖上听见了祥正的哭声,木然的跪在了地上。

她仿佛又看见端了灯盏的风娘轻袅地飘过她的眼前,是那么美丽,那么神圣。

但一切都在一瞬间被毁灭了。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注视着屋里的人把风娘戕打于地上,风娘的嚎叫声越来越细微……

祥正的爹訇然跪下,恳求她屋里人允许把风娘先背回屋里,倦缩在地上不能动弹的风娘望着她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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