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试梅妆 第六回 不速之客(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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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那句时,段继安嘴角仍然带着一点微笑,不过眼神中的冰冷更加令人心悸。这个时候,原本只坐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常海突然站了起来,说道:

“王爷!若说鲁王作此诗乃不敬之极,你向来诗文极佳、又深明礼义,怎会看不出这诗中之逆心!不作上报不止,还与鲁王附和此诗,这是何意!将自个儿的名讳前还上加尊号,难道两位就真的还是三岁小孩儿、连避讳的道理也不懂不成?!”

他毫不留情的话语就像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德王朱见潾的心上。德王此时自觉再也坐不住,一撩袍角便欲下跪,口中说:

“臣该死!此乃臣之罪,吾虽有口亦不敢辩矣!”

但是他还没有跪到地上,就已经被人托住胳臂扶了起来。段继安依然是略带一点笑意,但是他手上的力度却一点也不小。其力量之大,让德王不得不重新站起来、而无法下跪向钦差请罪。

“王爷请起,我辈虽奉皇命而来,到底身为下官;如今代皇上问话,亦不敢受王爷之礼。”他一边说,一边又望向自己的副手。“不得无礼!你一个四品佥事,也敢斥责王爷,真个不知礼!”

常海听得上司教训,自然是低下头表示领命。但是德王听着,却更加不安。段继安又说话了:

“王爷既知此事不妥,当初便该上奏才是正理。皇上那儿知道你们两家的事情可多着哩。两月前,王爷得一古画,是前朝赵孟頫的《重汉叠嶂图》,虽用去了近千两银子,亦是欢喜无限,可有此事?王爷为何如此惊讶?此事不但我们尽知,就连皇上也尽知。”

没错,现在的德王心中惊讶到了十分。他派人使钱总算买来了心爱之作,此事也进行得极之低调,就连自己的家人也没几个知道这事的,为什么锦衣卫的人会连其中的细节都这么清楚?至于说“皇上也尽知”,那么不用问肯定是锦衣卫打听到之后再向对方禀告罢了。难道说,自己的家里……朱见潾还在想着,忽然又听见那常海发话了:

“早已听闻王爷对赵子昂赞誉有加,说他乃前朝大家,更兼抱负天下、因此虽身为赵宋皇室之后亦不愿舍弃苍生,宁愿甘冒天下人之骂也要出仕在元廷,造福黎民百姓。那赵孟頫不错是诗文画石四绝,人人尽知。只是此人认贼作父、背弃赵宋亲族、背弃祖宗基业,却与元人共谋事,哪怕再有好诗好画又有何用!王爷对此人如此厚爱,又常对人说愿效法赵某人之抱负,此是何意!”

“……”

德王被问到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此时就算有心为自己辩解,但也很难说清些什么。况且他对于赵孟頫确实是非常欣赏这点不假,再加上对方又有钦差身份,所以他此刻也只能低头耐心地听着。直到对方问完话后,他才回答道:

“臣确有此事,也向来爱其书画。但若说到要‘效法其抱负’等语,个中恐有误传。臣身为宗亲,屡受皇恩,自思无以回报,甘愿为圣上效力以尽臣下之责。只是因祖制只能居于属地,也只能遥念圣恩。臣绝不敢有半点不敬之念,向日与人谈论赵氏,也只说其诗画造诣,岂敢借古人以讽今哉!”

“罢了。”段继安对常海扔下一句。然后又看着德王。“王爷之心,我等已尽知,他日必一一回禀圣上。”

德王这时察觉到,这段继安与常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无非都是为了好让自己乖乖回答、说出实话而已。想到自己居然因为这些事情而被两个锦衣卫如此戏弄,却又只能毕恭毕敬地回话,朱见潾不禁心中又羞又愧又难受。看到对方的表情,段继安似乎也意识到德王的心事。于是他又笑了起来,好言安慰道:

“王爷是皇上亲叔叔,身份何等尊贵,今日被我等二人如此盘问,亦非我二人所愿。还望王爷体谅一二,他日待还王爷清白之声誉后,我们必将负荆请罪,让王爷好生发落便是。”

“这是从何说起!段大人万勿说这等话!”德王现在如果听到对方说话更加客气,心中的惊惧也更大。因为他知道在对方这些客套的背后,必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意图。“两位奉皇命而来,我乃圣上臣下,上问臣答,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还请两位谨奉皇命,臣必当一一据实以答,绝不敢有丝毫欺瞒之心。”

“王爷如此明理,我们又岂会故意为难王爷,请王爷放心。这回我们来,听到多少,便向京向皇上覆命,也是据实以答。”段继安喝了口茶,端着茶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才刚我们一行骑马来,打王府西边遵义门过,只见那儿露出府中内苑河池一角。若是站在那处往里伸长了脖子瞧,虽不得瞧见内苑风光,亦可看见些屋瓦墙角。敢问这是何故?”

“这是……”

德王正在脑海中思索该怎么稳妥地回答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听见那个常海说:

“大人敢情是忘了?弘治八年时,德王府曾想扩充内苑,尤其是西边。因此大花银钱,欲买下遵义门附近那些民宅。其中有一户毛姓人家,因誓死不从,被济南府衙门通判冯乾以‘私伐皇木’之名治罪,后来又不知怎么的,倒带那二人进来府中。毛家两兄弟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在府中投湖自尽了。因这件事后,王爷便打消了扩充内苑之想,而留下外墙一角,只怕是以作警惕之用。敢问王爷,可有此事?”

那常海说话时语调平平,可是当他连说到那两个“不知”的时候,竟让德王吓出一身冷汗来。很明显的,他们是在表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他们全都知道了,而且一清二楚。想到这里,德王深呼吸了一口气——听起来像叹息一样——回答道:

“确有此事,此乃臣不察,做出此等不当之举。”

“我们还听见人说,自这事之后,王爷便与那冯家断绝了往来——其实此前亦大可不必来往的,只因……”

段继安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之后便又改变话题:

“听闻王爷在济南之中数家姻亲,赵家声名在外,如今也已是城中大户了。”

对方那时的故意停顿,在德王听来,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的第五房小妾赵玉仙曾是冯家的媳妇,可是在守寡之后又再嫁入王府,因此冯家才能在之前以王府姻亲的身份与这一家人攀上关系。德王对于这段往事并没有觉得什么好心虚的,反而是对方那种故弄玄虚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见他没有说话,段继安又说:

“当然,这赵家与前朝之赵孟頫只怕没啥关联,可是亦能得王爷青睐,可见前世苦修、积攒下不少福份。我等还听说,赵家家人,每每在城中自称‘王府眷属’,使人躲避不及、其家中诸人皆被济南城内百姓背后称为‘赵大虫’,可见其畏惧避让之心。难不成这些王爷也不知情?”

“这是何人所说?可有何凭证?”

对于这些姻亲的一些所作所为,德王也有听闻。虽屡有约束示意之举,不过他心中想着只要自己家中诸人立身端正,外面的事情也攀扯不到自己家上来。如今听着这刺心之语,朱见潾不觉心头火起。既是对赵家的不满(其实以前早有了,只不过看在对方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又从不曾做错半点事,因此不好拒绝来往罢了),也是对眼前钦差那步步紧逼的反抗。

“王爷问得是,我等亦不知是何人所传,只是从皇上那儿方看到此奏本,这才得知有这么一回事。因此这次我们既身负皇命,自然要遵照旨意细细查问方是。望王爷休怪。”

段继安说得十分恭敬,不过德王当听见他说皇帝那儿有关于这些事情的奏本后,不觉脑袋中一片空白。看来在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告王府的状,只是自己不知情罢了。更要命的是,如今这些对自己和自己家不利的奏章,被皇帝看过,甚至还让钦差特地前来问个明白,可见对方对此事有多么重视。要是一个弄不好,真有可能会因此而触怒皇帝也说不定……虽说德王当然不愿回护赵家,可为了自己家和家人,他当然要表示低头:

“还请钦差禀明圣上,赵家确为臣之姻亲。向日之事,皆是臣糊涂不察。至于说到赵家家人以王府之名在外招摇,臣曾略有听闻,并召其家主前来训示过数次。不料终是不得更正,这乃臣之罪责。但若说是王府授意让其借名声行不法之事,这是万万没有的事情。”

“王爷的话,我都记下了,这次若回去,必当向圣上面奏。”段继安点点头,好像对于他的回答还挺满意似的。“王爷也不必忧虑太过,我们来此,虽说是钦差,亦是皇上出于一片好意才派我等前来的。若不是为了平息朝中之议,也不会特地让我们来此查视、还王爷、还王府清白。这于王爷、于王府,也是好事一桩。他日若有何事,我等还要上门来请教一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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