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尾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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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的下湾村民房济济,但当年日寇的肆虐早使鳞次栉比、井然有序的民居满目苍夷。大多数的废墟都被人们整理成菜园子了,“老大娘子”闲不住,也有这么一块菜园子,就在住屋的旁边。与众不同的是,她的菜园子里还种着一颗令人赞不绝口的柚子树,结果的时候那柚树上的柚子一个挨着一个,且甜甜的,脆脆的,一口咬下去甜滋滋的柚汁顷刻间便溢满了牙缝。每年的中秋时节“老大娘子”总爱给远近的儿女们捎上几个。

柚子树上的果子结得多,“老大娘子”的子孙也越来越多了,就连小女儿翰宾也当上母亲了。小学五年级时翰宾念的是“跃进班”,还没上六年级,整个班就被一些中等专科学校录取。翰宾在县城的卫校念书,不久也是因为机构精简而回了家,后来便出嫁了。翰宾一直做着“代课老师”的工作,几经辗转,现又在姐姐玉荷家附近的一所学校任“代课老师”。翰宾的丈夫是一名复员军人,在乐安的一家矿上工作。“*”爆发的这年年初,翰宾生下个大胖小子。起初,为喂乳方便翰宾将儿子放在姐姐家照看着,后来玉荷也快要生了,翰宾便将已脱奶的儿子转交给风力口的母亲带着。以前,“老大娘子”与良振、琪霏兄弟俩的小家庭住在一幢屋子里,随着家里人丁兴旺,屋子倒是越来越拥挤了,翰宾为了方便自己能常去看望儿子,便在母亲家后面的屋子租下一小间房,平时就让母亲带着儿子住着。这屋子比较大,由前后相连的两幢屋子组成,且各有一口天井,也住着不少人家,对于年逾花甲的“老大娘子”来说确实蛮不错,除了带带小外孙还能与不少人聊聊天,日子过得倒蛮有滋味的。

但这一年却是个多事之秋——“*”爆发了!

解放初期三叔子本在河对面任乡长的,后来去了省城工作。“*”爆发不久,三叔子便被揪回风力口批斗,家里连个送饭的都没有,身为大嫂的“老大娘子”便吩咐六子琪霏给三叔子送饭。从旧时代过来的三叔子被“历史问题”纠缠,好在其曾工作过的地方的乡民们朴实仗言:万乡长在土改时体恤民情,给一贫如洗的乡民们带来了不少农具,工作也是积极肯干,办了不少好事……

三叔子算是逃过了一劫,而“海外关系”却又纠缠着“老大娘子”的几个儿子。这年头,有“海外关系”也成了一种莫大的罪名,人们都象中了魔一般,也仿佛是惊涛骇浪中的舟叶,一会儿冲上浪尖,一会儿沉入万丈深渊,看似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但到头来还是莫名其妙!

在家的良振、琪霏兄弟因“海外关系”而挨批受审,甚至被关押。平日里良振为人较为随和、灵活,略经风波后倒也没啥大事。而琪霏却没那么幸运了,平时琪霏心直口快,也爱打抱不平,在生产队里也曾做过负责工作,难免得罪一些人。于是,在冠冕堂皇的阴影之下,琪霏常被人蒙上双眼打得遍体鳞伤,斯文扫地的几乎寻了短见。望见妻儿老小,受尽凌辱的琪霏不得不苟且偷生。心灵上的伤痛得靠岁月的流逝去愈合,而**上的伤痛却是昼夜难熬!本来家境就不宽裕,为了治伤买药,琪霏不得不将土改时分得的一些地主浮财变卖,最后就连家里的地板也给撬起拿去卖钱了。

自鸣领着长女回家探亲来了,这倒令家人颇觉突然。每次回家之前自鸣都会寄信告诉家里的。虽说他在千里之外,却也难逃“海外关系”的纠缠,出生入死时流淌的鲜血,也洗刷不了这莫须有的“污点”。生性刚烈的自鸣身心受到了莫大的创伤,从此,双手便落下了时常颤抖的“怪病”。

“哥呀,家里的地板都被我撬起来卖掉了!”

琪霏既伤心又愧疚地拉着三哥自鸣哭诉着。因为家里住着的这些房子,还是凭着自鸣当时的“志愿军”身份分给的。

“六弟,地板卖了也就算了,治病要紧!”

自鸣是个很干脆的人,同病相怜的也不忍心责怪琪霏。这年头,大难不死的就算万幸!况且自己……

兄弟们难得团聚,却只能在这“光荣之屋”里忍受着莫名的屈辱。

不久,自鸣的胃病又复发了。以前,自鸣在剿匪部队作战,转业后又要求去了条件较差的河南,艰苦的生活使他犯下了严重的胃病。尽管自鸣一个劲地坚持回河南治疗,弟妹们还是赶紧将倔强的三哥自鸣送进了县城的医院。自鸣已到非动手术不可的地步了。

县城的医院也笼罩在“红色恐怖”之中,医术好的医生都被冠以“权威”的罪名,而自鸣的“身份”更使人畏惧。好在有老乡从中艰难斡旋,手术才得以进行。自鸣被抱上手术台时,胃液竟从口鼻中喷出一大滩,医院条件比较简陋,站在手术房窗外的妹妹们看得真切,竟被吓得直哭起来。

自鸣的胃病属严重的“胃穿孔”,且是多处多次的。当医生得知自鸣本打算回河南后再作治疗时,竟被惊得膛目结舌——病人若不是及时送来做手术,莫说回千里之外的河南,恐怕还捱不到在九江上船人就不行了!从风力口去河南,须在九江乘船过江后再换乘火车的。可以断定病人是苦撑着回来的,此前就已有发作,且很厉害……

想起此前的一些情形,弟弟妹妹们颇感凄凉——三哥此行是与家人作最后诀别的!

“哥呀,你可得想开点儿哪,上有老下有小的。”

自鸣第一当着弟弟妹妹的面流下了眼泪:“唉,实在……受不了了……真是……生不如死……干嘛还要麻烦……”

“哥呀,你不是从小就教我们学习英雄的嘛——”玉荷倔强地说道。

在家人心目中自鸣就是个响的英雄。可这年头,有多少英雄没倒在枪林弹雨的战场,却淹没在这场扑朔迷离的政治风暴中。

东边雨来西边晴,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家人的关爱,亲情的温暖,将已近边缘的自鸣拉了回来。

自鸣出院后便在玉荷家休养,自鸣的媳妇接到家里的电报后,也匆匆赶来了。兄弟姊妹们团聚在苦涩的氛围之中。

稍事休养的自鸣在妻女的陪伴下要回河南了,一家人不得不依依惜别——不知下回的团聚会是何时何样。

不久,玉荷的丈夫又遭受了残酷的冲击——一个从未成年的苦孩子,靠聪明好学刻苦钻研,成为优秀的技术骨干,“二十五岁就赚六级工资”的“又红又专”式的标兵,一夜之间竟成了众矢之的的“牛鬼蛇神”,而酿成这一切的却是因“是非之人”搬弄的口舌。玉荷家住的地方被称着“乌龟山”,却是个“无风都有三尺浪”的地方,有的人在努力工作创造美好的生活,有的人则是挖空心思唯恐天下不乱,整日“磨洋工”的对别人却格外眼红……唉,口水也会淹死人哪!玉荷一家受尽凌辱,甚至死里逃生,每月靠仅有的三十元生活费艰难度日。千里之遥的三哥自鸣,寄来了一家省吃俭用挤出的费用,更是“雪中送炭”地寄来了一份温暖的手足亲情。

却说玉荷有个从小就很要好的巧芸妹妹,失去联系多年,有一回不期而遇地,姐妹俩竟当众洒泪拥抱!

“姐姐,你到哪儿去了,弄得我找得好苦!”

“妹妹啊,我也好想你呀。可就是找不到你……”

巧芸婚后夫妻很是恩爱,因在家是独女,便把爹妈从风力口接到自己的小家庭来一起过日子。也难怪玉荷无法寻找了。

姐妹久别重逢别提有多开心,真是无话不说。而得知玉荷一家的遭遇,巧芸格外难受。

“我老公这人哪技术是不错,可嘴巴子却是笨得无法形容。‘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人家就推举他出头,说他技术好出身好,是竹子削的扁担两头尖,砸在地上响!嘿,连句话都说不清楚。起先我是极力反对的,可又拗不过他。其实他是个很老实很忠厚的人,可使起性子来比牛还倔!真拿他没办法。本来大家也只是‘文攻’的,不想后来竟‘武斗’起来。哼,这下可好了……”

“姐姐,当初姐夫那么做也是政治上求进步嘛。”

“哎哟,妹妹呀,他脑子里天生就没这根弦儿!当初在‘中正大学’做工的时候,那里闹得挺厉害的,可他家里还是‘吃大家子’几代人都没分家的,家里挺穷还指望他那些工钱呢。那时年轻都老老实实地……唉,要在七叔七婶身边就没这档子事儿了,他可听他们的。我俩儿还是在他们家安新房的呢!”

对于这场灾难,玉荷夫妇始终不知是何人在作祟。那是个被称作是“乌龟山上的老鬼”的家伙,板金工的本职工作干得是一塌糊涂,却是个出了名的“口水工”,工作上干不过别人却老挖空心思地搬弄是非,还常常洋洋得意地暗地自喜——兴风作浪屡屡得手!俗话说得好,要想人莫知除非己莫为,两面三刀地还是有人看穿了他。可还是有不少人被他蒙骗,因为他“阳”不过别人却“阴”得过别人,有一肚子的坏水。玉荷的小叔子是他的徒弟,当初他了解到一些情况后,便出馊主意把玉荷的丈夫骗到这家厂子来。而玉荷并没被按事先的商定安排工作,而七叔七婶的长子本来也在这家厂子里工作的,后来下放了,当初他的工作是丈夫帮着介绍的。丈夫觉得自己被骗被戏弄,原本浑身使劲没日没夜地干工作,为此与单位领导闹情绪,并赌气将当初带来的一些工具藏了起来,而这些,后来却成为别人指责他“办地下工厂”的罪证!当初,厂领导得知玉荷丈夫闹情绪的原因后,自然会指责那“老鬼”的不地道。“老鬼”倒觉得“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本想借此抬高自己的,因而怀恨在心伺机陷害。厂里有位领导却是个“糊涂虫”,生活作风出了问题,被“老鬼”传了出来,却诬险到玉荷丈夫的头上。玉荷丈夫是厂里的技术尖子,经常与领导在一起讨论工作出差学习。那“糊途虫”离了婚丢了官还被开除了党籍,却将这一切都怪罪与玉荷丈夫,对“老鬼”则言听计从,在“*”假公济私疯狂报复。“老鬼”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洋洋得意……当这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时,“糊涂虫”后悔不迭,玉荷的丈夫已饱受摧残与凌辱,家属也受连累。

“乌龟山上的老鬼”故然龌龊可恨,可“乌龟山”上的人们耳朵根子咋就那么软呢?

这“乌龟山”上的水也够浅的。

玉荷一直在丈夫的单位里做“家属工”,与其他职工的家属在一块做搬运种菜地。适逢地方上兴办教育而师资短缺,需从地方上各单位抽员充实,玉荷被首位推荐。但另一位家属也很想去,而名额只有一个。尽管有不少人怂恿着,玉荷还是放弃了这一难得的机会。

自从与玉荷邂逅巧芸格外牵挂姐姐。正好巧芸的丈夫与那单位的新领导挺熟,便顺便说道了。其实大家也为此不平的。玉荷丈夫解放了,恢复工作后继续挑着大梁,却也难免有点安然神伤,毕竟心灵上的创伤太深。玉荷百般安慰,为支持丈夫的工作,常从微薄的生活费中挤出钱来买技术书籍,夫妻俩的感情更深了。后来,玉荷被安排到小卖部工作。尽管一家子的生活恢复了平静,但阴影还在不时地笼罩着。

儿女们承受的苦难令“老大娘子”倍受煎熬,而令“老大娘子”感到莫大欣慰的,却是儿女们都能忍辱负重地维系着自己的家庭,坚强地生活着——谁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老大娘子”倒更爱听另一句话:培成乔木风声大,望及浮云天际宽!

风力口在承受着巨大的劫难。古老的建筑上随处可见涂写的标语,成块的语录,下湾村前首的“双节坊”更是被弄得面目全非,精美的镂雕、楹联也被厚厚的黄泥糊盖着。历尽沧桑,优美典雅,由几代人苦心积累的文化遗产——“玻蔚小学”,也被平白无故地冠以“封建堡垒”的罪名,而夷为平地,实在令人扼腕长叹!

——风力水在默泣。

玉荷有段时间没回娘家了,碰巧单位上有车去那边采购农副产品,便领着儿子搭了趟便车。

翰宾在丈夫工作的地方找到了“代课老师”的工作,把儿子也带过去了。“老大娘子”仍住在翰宾租住的房子里,晚上睡觉有琪霏的长女陪着。

玉荷牵着儿子,从横巷旁的一条小巷进去,穿过几户人家的屋子,便到了母亲住的屋子了。“老大娘子”正在灶屋里忙着,这灶屋也只是用些乱砖搭起来的半人高的围墙。

“我的命啊——,我的宝啊——”

才进屋门,就被“老大娘子”一眼瞥见,还一个劲地不停地唤着,象唱曲子一般。

“好久没回家喽!”屋子里的邻居打了个招呼。

“诶、诶,有点儿忙的……”玉荷笑着答道。

“老大娘子”擦好手便拉着玉荷外孙端祥起来。这孩子长得挺象父亲眉清目秀,还机机灵灵挺招人喜欢,可就是有点儿瘦。

“宝哇,想吃点儿啥,外婆弄给你吃!”

孩子瞪着眼没吭声。

“老大娘子”紧攥着孩子的手,笑了:“玉荷啊,帮妈把这篮子拿给琪霏家去。”

早晨“老大娘子”去菜地转了转,这天老下雨,几天没来的菜倒长了不少,密密麻麻的便多摘了些,顺便用琪霏家的篮子拎了过来。

玉荷一走,“老大娘子”又问起来了。没想孩子却说,想吃饭!

“啊?你们连饭都没得吃啊——,那天天都吃些啥?”

“天天吃泡饭……”

“好,外婆煮饭给你吃!”“老大娘子”好不心疼,“宝啊,还想吃啥好点儿的?说给外婆听!”

“想吃青菜梗炒肉……”

碰巧玉荷回来了,孩子竟低着个头不吱声了。“老大娘子”不由地细问起来。玉荷却说,小孩子懂啥说着好玩的。

玉荷要回家了,“老大娘子”怎么地也要把外孙留下。玉荷只好暗地里叮嘱儿子,不许向外婆说想吃这吃那的,外婆也没啥钱的。孩子低着个头轻轻地说了声,好。

“老大娘子”也不再问外孙了,只是不断地变换花样顾自地忙乎,吃得个小外孙直咂嘴,世界地上居然还有红烧肉红烧鱼!那红烧鳝鱼可真粘嘴,饭后擦好了嘴还能舔出点儿味道来。

那些个甘蔗得劈成细条儿,熟菱角得剁掉刺弄成两半儿,莲蓬仁儿也得剥出来。这些个事儿都可吩咐那些年长点的孙辈们去做,反正他们本来就爱跟小弟在一起玩儿。

“老大娘子”常常要去忙乎,种了菜也养了些鸡鸭,孙辈们也要上学,只好把个小外孙留在家。

小外孙挺听话的,不哭不闹地一个人吃着玩着。外婆家好是好,可毕竟不在爸妈身边,感觉上也总有点儿怪怪的,就连这儿的气味儿都与家里的不同。屋里屋外好象总是朦朦胧胧的,真教人迷糊儿!有一天可真迷糊起来了——朦胧中望见爸妈来了,自己却象中了邪一般坐在那儿呆呆地没啥反应。爸爸伸过手来一摸额头不觉大吃一惊——滚烫滚烫地正在发烧呢!

玉荷夫妇赶忙带儿子回家看病。后来儿子还为此住了医院。夫妇俩儿再也不敢把儿子单独留在外婆身边了。“老大娘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自己还没疼够孩子呢!

但这世上的事儿有时还真不好说。就好比在风浪中驾船,直着走非但快不了,顺着风浪斜着点儿走还又快又稳的。

祖孙俩在一起狠待的机会又来了!

开学了,玉荷所在的职工宿舍区的许多孩子都去报名上学了,玉荷的儿子不满七周岁,学校不肯接收。其实,这里面不仅仅是年龄的问题。玉荷的小女儿从小学习成绩就出类拔萃的,且是学校的文艺宣传骨干,学校离家很远,为了支持女儿的文艺宣传工作,玉荷的丈夫常常骑着自行车送女儿去学校或演出地点。玉荷丈夫的工作本来就很忙,若再添上个年幼求学的儿子,势必分散更多的精力,也许学校领导正是担心这一点,便以其子年龄未到为由,怎么也不肯接收。

校方是用心良苦的,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也难免会顾此失彼。但玉荷夫妇也有自己的想法,儿子从小就机灵可爱,在宿舍区里一般大的孩子中并不比谁差,以前在幼儿园里还是班长哩,怎么甘心仅仅因为年龄的原因,而使自己的儿子比别人家的孩子落后!再说小女儿的出类拔萃已使心力憔悴的夫妇俩感到莫大的慰藉,夫妇俩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更上一层楼”。

校方的态度是坚决的。玉荷夫妇绞尽脑汁,最后决定先让儿子去风力口的外婆家念书,以后再想法转学回来,实在不行的话也只好过上一年再报名上学了。

能去外婆家上学,玉荷的儿子自然快活得不得了。风力口的小学也是玉荷的母校,昔日的老师已是小学的校长了,学校也挺近的,尽管学校的条件还比较简陋,但在外婆家学习、生活也异常开心。因在家时上过幼儿园,接受过最基础的教育,所以玉荷儿子的学习成绩还可以,每天轻轻松松地上学,放学以后便与小伙伴们在外婆家那迷宫一般的居所附近嬉戏。这里的房屋很不一般,即使有些倒塌房屋的废墟,依然是宫墙逦迤,残华倚叠。外婆家也颇为有趣,那通着电线的电灯一直就没亮过,喝的水也是舅舅家的表哥表姐挑来的,到了下雨天,外婆却总爱用碗哪、盆的接着雨水用来烧饭。玉荷的儿子年幼体弱,以前来外婆家,常常是满兴而来生病而去,却又偏偏格外痴迷于外婆家。痴迷村前柳树成荫的鲤鱼塘,“双节坊”上夹杂着黄泥的镂雕,下雨天时嘀答成趣的天井,川流不息的滔滔河水,和牧童蓑叟时隐时现的阡陌田野。只有那高耸在夜幕之中,在烛光中时明时暗的屋墙令人毛骨悚然,恍惚墙面上常常会显露出古老而陌生的面孔,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问“你是谁呀?”

风力口是古老的,古老的街巷里铺着古老的石板,古老的池塘边长着古老的柳树,古老的屋檐栖息着古老的燕鹊,就连古老的屋子里也飘浮着古老的气息。街上的房子大多是有年月的,街上有家纸盒子厂,总是传出“吱溜”“吱溜”的声响,仿佛在唱着古老的歌谣,写字用的作业本也象草纸一般古老,用力一划就破了。

外婆的生活是平淡的,而每天一早漱洗好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烧香拜佛。玉荷的儿子觉得很有趣,也在一旁学着玩,而外婆却要手把手地教着,很是认真。做事得按规矩来。上学之余,调皮的孩子也格外贪玩,一到吃饭的时候便教外婆一顿好找。这,又引发外婆一顿好说,可别太贪玩到钟就得准点吃饭,吃饭时要细嚼慢咽,这样才不生病长得快。外婆不吃肉只吃少许的鱼,却是特爱吃鱼冻子,但得就着一边吃,盛鱼冻的钵大,一顿吃不完下顿还得吃,可得留清爽点儿。姜得早上吃,晚上吃姜就是姜吃人,就好比要用水之前得往缸子里多打点儿水,可缸子里的水够多再往里打水,用不上的话,水就会迸出来或把缸子挤爆了……

祖孙俩年岁迥异,却话语颇多。而这跨越时空般的感触,却远非那“大家”所言“儿寒乎欲食乎”的感觉。难怪有人说“养儿不如教儿”,——“令人长号不止”怎如“令人长受不止”!

玉荷担心幼子的身体,每隔两周便要娘家的侄子将儿子带回家一趟。后来,儿子转学成功了——学校的领导动了恻隐之心,毕竟想让孩子念书也不是什么坏事,完全可以理解的。只是,儿子倒不太想转学,外婆家不是挺好的嘛!

风力口似乎是个“情感百慕大”,身临其境的会令人在此“熔化”、“蒸发”。

每逢佳节倍思亲,而在风力口则是每逢佳节“倍聚亲”。平时大家都忙,春节的时候便是团圆的时候,但俗话说得好,初一的崽(儿子),初二的郎(女婿),一到正月初二,“老大娘子”便会站在村前守望,盼着在外的两个女儿领着家人前来相聚。春节时的火车老是晚点,仿佛总爱捉弄这位翘首以盼的老人,在风力口车站下车的人也特别多,长长的人流只能教后面的人们跟着前面的人走,即便想超越也没得办法。

“噢喔儿——眼睛都望痴了喔!”

老远就用手搭着凉棚张望的“老大娘子”,一见到女儿、女婿领着孩子们来了,总要唠叨一番。

“妈——外面冷,就别老在外面站着啦,在家里等不是一样的嘛。有谁会把你老人家名下的人接到他家去的?”儿女们笑着说道。

“老大娘子”可不管那么多,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直往家里走,还真怕孩子们走错了家门。

堂屋里的桌子早已摆好了自家做的“睕菜”,有冻米糖、花生糖、芝麻糖,还有瓜子、花生等。

“大妈,给你老人家拜年啦!”

在外的侄辈们多半喜欢在“老大娘子”的子孙们到得较齐时来拜年,平时大家都忙,难得春节时能在一块儿聚一聚。

“老大娘子”开心得不得了,良振、琪霏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兄弟俩轮流作东地招待家里的客人们。

来拜年的客人多,自己的子孙回家过年的也不少,早已准备好的“睕菜”,既要用来招待客人,又要让离去的人们带上一些,往往是不够的。“老大娘子”便要琪霏赶做一些。良振、琪霏都有不少的孩子,平时孩子们也没啥零食可吃的,“老大娘子”心疼孩子,便会招呼孩子们过来,每人派发一些。可孩子们口齿利索,“睕菜”才派发到手,便很快下肚了。意犹未尽的孩子们便与“老祖宗”玩起了“车轮战术”,挨着个儿地等着下轮的派发。

“好啦、好啦,该留着接待客人的——”“老大娘子”瞧见孩子们瞪着大大的眼睛,吮着手指不肯离去,便又说,“来,每人再拿几块……莫再来啦……莫再来啦。”

前面的几个孩子领着派发走了,但很快就吃完了,见到后面的几个正在吃着,以为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派发,便又回过头来准备排队领发。

“怎么又来啦,不用留着接待客人哪?”“老大娘子”真的有点生气了,嘀咕了阵又开始派发起来,还认真地说,“莫再来了啊……莫再来了啊。”

望着孩子们一个个离去,“老大娘子”按着装有刚做好的“睕菜”的盒子,一个劲地喘着气:“这些鬼崽俚、鬼妹子……”

还有一个孩子远远地站着,照样是瞪着大大的眼睛,吮着手指朝这边张望着。

“那儿是哪个啊?”

“老大娘子”眼神不大好,便向站在那儿的孩子招了招手。那孩子连忙跑了过来。

“刚才你没吃噢——”“老大娘子”赶忙打开“睕菜”盒子,拿出一些塞给孩子,还一边叮嘱,“自己一个人吃呵,莫说给别人听呵……吃完了再走哦……”

客人们的饭菜是由良振、琪霏兄弟两家轮流招待的。吃饭的人多,往往开一桌是不够的,客人们不论大小都得上桌,而家里的小孩子一般都不上桌的,但都围在桌下吃着。照例坐在上方的“老大娘子”又开始忙乎起来了,又是这个崽俚怎么没见,那个妹子怎么还不来,非得将名下的小孩子都落实齐了,才肯动筷子。

春节团聚是快乐的,但几天的时间却也太短暂了,大家都得赶回去上班、上学的,“老大娘子”便依依不舍地将回家的子孙送到村口。

“老大娘子”牵挂着在外的子孙,即便七十多岁了,坐上几十里的车甚至更远,仍不忘带上一捆甘蔗,或是一袋柚子、荸荠什么的,或是那亲手做的既美观又结实的纳底布鞋,见了孩子也总是“命啊”、“宝啊”地唤个不停。玉荷家在县城,离风力口几十里远,可家离火车站倒有点路程。“老大娘子”全然不顾自己年事已高,不能与年轻时比了,依旧一人独来独往,走累了便在路边坐着,歇上一会儿再走,与路过的人却也能聊上一通。有认识玉荷家人的便会赶忙传口信,倒常惹得玉荷一家子忙不迭地赶去迎接。

“妈,你这么大的年纪了,要来也别带这么多东西来嘛!”玉荷不无担心地对母亲说道。

“吁,带这么点东西算啥!”“老大娘子”可不怎么服老,望见身边的孩子却很开心,拉着他们的手说,“不要给我宝哇、命啊带上点吃的啊?”

“玉荷,怎么,吃早米饭的?”

吃饭的时侯,“老大娘子”发觉女儿家吃的是早米饭,觉着奇怪。晚米饭的口感要好多了,至少在风力口通常是不吃早米饭的。

玉荷见丈夫没吭声,只好自己说道起来。早米饭的口感是比较差,却比晚米饭耐饿,丈夫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加班,工作很辛苦,本来饭量就挺大的,晚上加班回来也得吃点儿,每天都是吃四餐的。四个孩子都在念书,正处在发育阶段,饭亮都不小。如尽吃晚米饭的话,一家子一个月的粮食定量可能仅够维持大半月的。就这老吃早米饭的,那些定量还是不够。

女儿的话令“老大娘子”好一阵沉默。其实玉荷家的困难何止这些。不过打这以后,倒有些亲戚会不时地送些粮票什么的,一家子吃粮的事儿倒还算过得去。

“老大娘子”有点气喘病的,吐的痰也比较多,女婿是个爱干净的人,便拿个盆给她盛痰。“老大娘子”总觉得有点拘束,不象在乡下那么方便,所以即便是隔得再久才来女儿家一趟,也是没住上几天就要走,这倒令女儿一家子恋恋不舍地,尤其是玉荷的儿子。

玉荷的儿子格外迷恋外婆家,每年却只有春节的时候才能去上一回,所以一到了暑假,只要外婆家来了人,便想跟着去外婆家。在玉荷看来,儿子似乎对风力口有点水土不服,平常不怎么生病的,可一旦去了风力口便老是病恹恹的,甚至会大病一场,怪吓人的。更何况大热天的,孩子们都爱玩水,如果翰宾的儿子也在一块儿的话,年迈的外婆可照应不了两个皮猴般的外孙。玉荷为了阻止一心想去风力口玩上一阵子的儿子,不得不想方设法,有时竟用上了给儿子买军棋、电影票等方式。儿子并不贪图这些,只是望见母亲此时的神情,而不好再执意下去了。

尽管玉荷的这些做法多少会令娘家人有些不快的,但玉荷爱子心切却是众人皆知的,所以每每遇上此类情形时,大家也只是说笑一番而已。

千里之外的自鸣,也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高堂老母及家里的弟弟妹妹们,而来去的盘缠对工薪阶层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上回动完手术回家,后来又喜得贵子,前边已有三个千金,自鸣也和玉荷一样有四个孩子,家庭负担不轻。尽管如此,每隔上两、三年的,自鸣仍然要回家探亲的,有时索性让长女代表自己回家探亲。“老大娘子”总是希望在外的自鸣一家能回来,与自己一块过日子,见自鸣的长女回来了,便出面去风力口的小学给她找了份工作。自鸣的长女已高中毕业,尚未参加工作,“老大娘子”觉得她能胜任“代课老师”的工作,学校方面了解情况后也同意了。“老大娘子”非常开心。

可是过了一阵子,自鸣的长女还是回河南了,后来又在那边找了对象。

自鸣回家探亲时,把长女的事告诉了母亲。“老大娘子”老大不高兴的。

“你们三哥不要娘喽,就连他的女儿也要嫁到那边啦!”

“老大娘子”就是这脾气。尽管自鸣从小到大的都挺孝顺,可在这点儿上还是令“老大娘子”想不通,该嘀咕的时候她可一点都不含糊。

“妈,孩子们自己的事,就由他们自己作主吧。”

见母亲这般认真,自鸣也被弄得哭笑不得,也只好这样解释了。

“是噢,崽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哦!”

“老大娘子”噘着嘴说着,把个自鸣弄得面红耳赤的——当初自己转业时,去了离家更远的地方,不也弄得母亲老大不高兴的嘛。

好儿女志在四方,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可一牵扯到这千丝万缕的骨肉亲情,却又难免教人……

“**的战士呀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儿安家……哈、哈、哈……”

望见自鸣颇为尴尬,弟弟妹妹们却又唱着歌轻松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体谅和亲情。“老大娘子”和自鸣也笑了起来。

春来了,迟到的春天终于来了——

动乱年代结束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神州大地,温暖了人们的心扉,人们在建设幸福的康庄大道上迈开了坚实的步伐。

千家万户喜笑颜开,“老大娘子”一家也是喜事连连。

杰乐来信了。杰乐的几个孩子都已长大*,女儿正在美国留学,攻读硕士学位。信中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亲人的无限思念之情,而对良导却只字未提。“老大娘子”庆幸之余,却也责备起杰乐来——良导是与杰乐同行的,为何至今杳无音讯?其实,杰乐早已退伍,而良导尚属军职人员,即使在信中提及也有诸多不便……

两地的家书日益频繁起来,照片也是少不了的。

春节是一大家子团圆的大好时光,正好拍张“全家福”。

“应当在照片上题几个字才好!”“你们可都念了书的,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了。”

长辈们的提议得到了孩子们的积极响应,大家便在堂屋里围坐起来。但长辈们要求每个孩子都得发言。

“每逢佳节倍思亲!”

“是!大家都盼着大团圆。”

“花好月圆!”

“对!这是个美好的祝愿。”

“千里共蝉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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