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来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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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

寰宇清平守长夜,佳人依傍,过去芬芳,曾时分裂焉能忘?

知己细细诉柔语,又揭旧伤,荡气回肠,疑是梦境戏愚郎!

却说那日高戚禧杀死的一对夫妇,正是鄱阳湖岸边的农人。有一子一女,长子邹路,小女涵菱。父母死后,投其祖父膝下度日。丧亲的悲痛带给兄妹二人复仇的*。两兄妹历此一劫,瞬间长大了,今昔两别。今涵菱十一岁,邹路十五岁。邻村有个武教头,姓段名义天,武艺颇精,开一家武馆,教习百数徒弟,皆四周村落之少壮男子。昔时邹氏兄妹与村友也常会去看热闹,觉得好玩。今心中有仇,却想学艺。段义天答允邹路免钱来学,留涵菱昼间务杂。晚上兄妹在家,邹路总将所学授与涵菱。二人用心学艺,以备有日手刃仇人。段义天早闻邹氏兄妹丧亲之事,见其学艺专致苦劳,便问邹路:“小兄弟,你为何学武啊?”邹路道:“此乃徒儿私事,不便相告,师傅还是不问为好!”段义天道:“你是为报仇而学艺的吧?”邹路见他都知道,也不言语。段义天又试问道:“你知道那杀死你爹娘者何人?”邹路道:“他叫高戚禧,可是?”段义天又问:“你知道他在何处呢?天下之大,恐难找寻!”邹路道:“他是成名之人,总不比大海捞针!”段义天道:“话虽如此,而他并非久经世面,向来不合群俗,人知他名,不知他身,况且武艺超群,罕逢敌手。你在我处学艺,就算精领全通,也未必能损他一根毫毛!”邹路道:“依师傅这般说,我是杀不了他了?”段义天唉叹一声道:“你是个忠孝子,常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有复仇之意,对得住已死父母,但若你报仇不成,反有个三长两短,你父母在地下放得下心么?他们死了,却望你们平平安安活着。只要你们在上面安然无恙就好,未必要卧薪尝胆,处心积虑,冒死替他们报仇。听闻高戚禧也是个善恶分明的侠士,他用枪头砸死你父母乃误杀,你若报得此仇,亲手将他置于死地,亦未必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此仇报与不报,是主你命运之大事,宜当三思,否则吃尽苦头,将大有不利。我看此事应顺乎天意,不可强求。”邹路问道:“师傅的意思是不让我报仇?”段义天反问道:“你说呢?”邹路道:“师傅好心劝我,徒儿心里感激,但你不知我做儿子屈丧双亲的心情,我恨不得将高戚禧千刀万剐、剥皮抽筋!我和他生死不立!”段义天一笑而了,道:“你如此想法,我再劝无益。只担心你日后安危,你和你妹晚上可来我家,我另授技艺与你们。”邹路道:“师傅如此待我,不知如何相报?”

段义天道:“我岂要你谢我?我只怕你在外面遭人欺负。没有好武艺,怎能闯荡?至于你丧亲之仇报不报得,另当别论!”邹路道:“不管怎样,师傅先受徒儿拜谢!”说时,跪叩义天。且说村中有个彭老儿,常来邹祖父家中聊天。这日午间,彭老儿吃了午饭,又往邹家来,恰邹路与涵菱在家。彭老儿问道:“两娃儿可是迷上习武了?”邹祖父道:“自从他们爹娘死后,便是如此了。”彭老儿道:“也难怪,看样子两娃儿要自立自主了。”邹祖父叹口气道:“何止?我看他们非要报仇不行!”彭老儿尚惊道:“报仇?太不易了!此事决非儿戏,欲报仇,必得找寻其人,此一难也;再者若找到仇人,是否打得过他?杀得了他?胜算微哉!”邹祖父道:“我又何尝不这样想?可谁能说得动他们?”彭老儿道:“若两娃儿真想报仇,习武还不如从文,一旦高中,做得一官半职,报仇不就简易了么?”彭老儿一席话,说得一旁在听的邹路茅塞顿开,因想:“我若立志读书,一朝高中,倘能做个知府或知州,官虽不大,往后交熟同道,打通人路,以致天下官吏助我寻捕高戚禧,不过是一举之劳,不比我一人和他明杀暗斗,胜算就大了!”邹路打定主意,便与涵菱相商。涵菱百般赞同。于是邹路复念起书来,并常与教书先生徐巧往来交谈。两兄妹武艺进展颇快,邹路念书也日渐收益。每夜邹祖父与涵菱皆睡,而邹路仍掌灯读书,偶然邹祖父与涵菱梦中醒来,仍见邹路埋头苦读,心中疼惜,催其入睡,怕他搞坏了身子。只短短两三月,村里人及邹祖父、涵菱忽觉邹路变了人样,如今与别的读书人一般,呆钝木讷,拘谨畏缩,有时路上见了熟人,视若不见,那人叫他之时,方才醒悟,对面相谈,又好像不着边际,问答杂乱,教人有些不解。祖父与涵菱常怪责他,邹路却浑然不觉,反而踌躇满志,闲中作乐,说是赴考定要中榜,父母之仇必从此报得。不久要童生试,邹路更加发奋,周全应考,至试毕榜出,邹路已中秀才。祖父与涵菱两个欢喜异常,特意治宴,邀请亲戚村友,庆乐一番。涵菱自然不住庆贺哥哥,邹路却说此本是他手中所得,不足欢悦,进士乃他一般志向,至于前三甲,则无甚把握,得听天命。

邹路心中得意,这日来至徐巧塾坊,见识大众学子。且与徐巧说好,自己可随时来此念书。几日间,倒认识了不少秀才。有叫彭珍者,其父乃当地财主,邹路与他谈诗,觉得他文采平平,学识并不精深,能做个秀才似乎过早。其外有彭嘉良、彭槐、王敏等,皆是近日邹路交好的友伴。一群学友谈诗说词,评古论今,彼此鱼水相投,亦为乡试准备。而在童生眼中,这些人似乎过于狂妄,整日谈笑取乐,便成旁若无人,岂非弗将他人置于眼中?中个秀才便成这样,哪日中了举人,就更不将人家当回事了!那些童生不仅对邹路等人嫉妒,也相当愤恨,稍有言语不合,便有你我相打的冲撞。不觉已过一年,秀才们欲考举人,大家磨拳檫掌,无不自认准备妥善,胸有成竹,只望场上显身手。考期已过,众人焦虑等待。邹路原志拿举人无疑,此时难免心中恍惚,把握不定,不知是否能中。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靠来陪坐,问邹路有无把握,邹路强作安定,勉强笑道:“还真拿不准!”彭嘉良道:“什么拿不准?应当一定能中,不仅你中举,我们也要中举,对么?”彭槐与王敏二人大笑。彭槐道:“说实在话,假若我们有人不中,宁愿是我们三人,邹兄弟却不中不行,邹兄弟的事可比我们的前程重大!”说时,指划彭嘉良与王敏道:“我们下次还能考,邹兄弟是不好耽搁的!”王敏附和道:“极是、极是,那自然是。不说别的,你们且看平常,邹兄弟是怎样读书,我们又是怎样读书?邹兄弟文才如何,我们文才又如何?就这一点,邹兄弟便当中无愧!”几人正说得有劲,彭槐拍拍彭嘉良与王敏,指另处道:“你们看,那不是彭珍么?他怎么一个人坐那儿,听说他有家人陪着呢!”彭嘉良道:“是了,怎不见他父兄?”王敏喊道:“嘿,小珍儿,到这边喝杯酒!”彭珍听人在喊,转头看见,只微笑摇头,复回头想事,看着桌面。彭槐道:“哎,算了,算了。人家不来,我们只管喝自己的。”四人酒肉取乐。住宿店家,以待榜出。值榜出那日,大家老早起来,聚集等候,却见差役洋洋捧榜而来,高贴于一家屋墙。众人争先恐后,念诵中举名员。邹路伸长脖颈,将榜文从头看到尾,哪有自己名字?也不见彭嘉良、彭槐、和王敏之名。彭珍之名倒清清楚楚写在榜文上。邹路不免心中沉痛,犹怕自己看疏漏了,将榜文再彻头彻尾的读一遍,这才确信自己榜上无名,此时犹凉水扑面,简直便要大哭。邹路心灰气丧,一旁找到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三人也都红涨着脸,窘得汗水涟涟。四人缓缓回至店家,不过一场相互安慰。还算彭嘉良豁达一些,劝邹路道:“邹兄弟不要难过,一次失意不算什么,以后再发奋用功,下次定能中举!”王敏满腹牢骚道:“就算我们三人考不中,可邹兄弟如此才华,总不会不中啊?什么狗屁东西?我看那些试管都是不长眼的饭桶,歹的让他们抓住了,偏把好的甩弃了!”彭槐责怪王敏道:“你快住嘴!让人听去,岂不抓你进大牢?多说无用,反正都是不中,快快收拾行李,下午就回家。”恰值彭珍父子三人走来,满脸春风。四人看见,只得招呼。彭槐强作欢颜道:“小珍儿,恭喜你中式了!”彭珍谢过,笑而避之。四人只觉得羞惭,草草吃毕,入房收拾,便欲回去。

邹路落榜回来,邹老与涵菱两个见他满脸不快,心中倒冷了半截。问其结果,邹路只是摇头。三人闷了半晌,邹祖父深叹一声道:“峰儿,你也别泄气,反正以后还能考。你刚念书不及两年,人家是从小念大的,比不过他们,原在情理之中!目今还要苦读,等候下次赴考。”邹涵菱也不住柔声细语相劝。邹路总不能平伏,他一直以为自己文才出众,两年之间,他煞费苦心,求而必获,满以为可青云直上,不料一个小小的举子,竟将他压得不能展腰!邹路烦乱不已,便去找徐巧。徐巧见了邹路,便问:“小兄弟,可中式了?”邹路苦笑晃头。徐巧道:“嘿!小兄弟若没中式,当真可惜呀!”邹路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倒是领教了!”徐巧道:“嗨呀,这又是什么话?平常我见小兄弟作的诗文,那是顶呱呱呀,我学堂的生员无人能及的,此次兄弟落榜,实出我意外。”徐巧倒说了肺腑之言,尚将邹路安慰不少。邹路道:“徐先生,你学堂里不就中了一个么?你说他们比不上我,可真让我羞愧死了!”徐巧道:“你说的可是彭珍么?我也感到意外,我还以为你和彭嘉良、王敏,还有彭槐有人会中,彭珍是中不了的。谁知你们没有中,他倒中了,也真怪了!没想彭珍那小子平常不怎样,考试的时候倒本事不小。”徐巧见邹路沉默不言,又道:“小兄弟,你们这次没中不打紧,下次尝试也一样。不知你是如何答卷的,写来让我看看如何?”邹路道:“今晚我便写,明日送来你看。”两人正说谈,恰逢黄社长这边走来,看见徐巧与邹路,道:“你们一个先生,一个书生,叽叽咕咕的在说什么?”徐巧见是黄社长,微笑招呼道:“我们正谈此次考试呢!”黄社长望望邹路,问道:“这位好像是邹兄弟吧?你可中式了?”邹路道:“惭愧得紧,小生资质愚钝,实不能中举。”黄社长一笑,又问徐巧:“徐先生学堂中可有人中了?有几个呢?”徐巧笑道:“还能有几个?有一两个就不易了。倒是有个人中了,此是彭员外小儿彭珍。”黄社长哦一声,道:“原来是小珍儿?他念书念得这般利害?”徐巧冷哼一声道:“也不至于。他中式不假,平常看他倒是不怎样出色。只是这位小兄弟,素日文采风流,竟未让试官看中,甚是可惜。”黄社长听罢,细思一会,噗地笑出声来。徐巧疑问道:“你因何发笑?”黄社长锄头一倒,手放柄头,轻叹一声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邹路忙问道:“社长有何高见呢?”黄社长又笑一声,道:“我哪有甚高见?我刚想,那个小珍儿是彭员外小宝贝,惯受骄溺,虽说有十七八岁,在家却只知恃宠撒娇,在外只会寻欢作乐,哪会用心思去读书?怎能中高第?方才徐先生说他中举,我还以为他改过自新,随众秀才一起飞腾龙门。乃皇恩浩荡,广收人才。且想你学堂之中只他一人高中,又说他文采平平,而这位让徐先生看重的良材却名落孙山。如此意外,再没什么可释谈了,只是一件,彭员外必贿赂试官无疑。”徐巧道:“会有此事?”黄社长道:“怎会没有?彭员外必定贿赂试官,此事也非异常。若真像徐先生说的,这位邹小兄弟文采足能中举的话,而实未考中,我想那些试官受贿的非只彭员外一家哟!”徐巧不免着惊道:“那些官吏忒也胆大包天了!坑埋人才,害损国家,罪不容诛!”黄社长道:“徐先生,亏你还是个教书人,洞察世事?!如今什么世道?就凭他贪财受贿、作奸犯科这一条罪不容诛?天下还不知要杀多少人的头呢!”徐巧尚不住唏嘘。邹路道:“既如此,我下次也得备礼行贿。不贿赂他们,怎能高中?”黄社长道:“小兄弟,你说得倒轻巧,欲想贿赂,得花多少银子?”邹路道:“社长说要多少银子呢?”黄社长道:“这你们就不懂了,银子之众寡,乃机会之众寡。徐先生说你文采很好,可惜没中式,依我看,行贿者大有人在,不然你还会高中!”社长说毕,锄头一扛,干笑几声,摇头而去。

邹路回家,已是黄昏,遂点亮灯火,埋头便写当日答卷。涵菱见得哥哥回来,煮了两个鸡蛋,趁热端给邹路,正使唤邹路吃用,邹路忽用手一拨,将碗掀翻,砰一声响,瓷碗砸个稀烂,热汤洒地,两个白黄蛋儿仰躺黑土,煞是可惜。涵菱眼含清泪,不发一声,默默将地檫干,出房将门拉拢,让邹路独自清净。翌日,邹路将答文交与徐巧观阅。徐巧细看一番,颇赞赏道:“小兄弟向来诗文新妙,今日观此答文,亦是字字珠玑,不落窠臼,依我看来,宜是中榜之作。此卷尚不能获试官赏识,败于金银之下,诚可惜哉!”邹路便找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趁着无人,说起昨日遇黄社长一事,众人恍然醒悟,似觉社长之言大有道理。王敏道:“不知社长之言是否可信?我们去问问彭珍,看他怎样答复?”彭槐道:“他断然不会说行贿一事!”彭嘉良道:“不如我们邀他去青楼喝酒,买通一位姑娘,将他灌醉,让那姑娘趁小珍儿昏醉之时,善而诱之,或能得来真情!”邹路道:“此法不妨一试!”大家无不赞同。四人找到彭珍,彭嘉良道:“小珍儿,你中了举人,还没请我们喝喜酒呢?”彭珍道:“原先没邀你们来我家赴宴,实在抱歉!诚乃家父一人*持,在下未曾过问,今日诸位兄台提起,方知冷落列位。不如今日再请诸兄弟聚上一宴,行否?”彭嘉良道:“行,兄台打算何处治宴呢?”彭珍笑道:“好说,今午我等皆不用去学堂,往城中乐上一番,如何?”四人一齐答应。王敏道:“我说小珍儿得带我们去城中,见识见识青楼的姑娘,兄台肯答应否?”彭珍报之一笑道:“嗨也,我正此意嘛!我认得一个所在,名叫‘客来香’的青楼,午后去那里便是。我在家中,你们可来唤我。在下还有事,先告辞!”午后五人一起往城中,来至客来香,唤来姑娘,酒宴取乐。此时邹路叫起陪坐的一位姑娘,二人离至一旁,邹路贴耳道:“请姑娘为我做件事……”掏出一锭银,递与姑娘。姑娘满口答应,此事不难。不久彭珍已被灌得大醉。姑娘将彭珍扶至闺房,体贴百至。邹路四人附门外窃听。彭珍如坠入温柔乡,忘乎所以。

姑娘问道:“听说公子中了举人?”彭珍微笑,得意点头。姑娘道:“如今中个举人有何难处?公子是家有万贯之人,何必劳神苦读?且到考时送个百把银子与试官不就得了?”彭珍眼望姑娘,醉笑道:“姑娘说得不无道理。可你知道为了一个举人,我送了多少银子么?”姑娘道:“百银可是最宜?”彭珍手一甩,头一别道:“百银顶个屁用!”说时,伸出三个指头,让姑娘猜。姑娘因想,他说百银不足够,总不会只三十,该是三百。又问道:“三百么?”彭珍笑了笑,将三个指头晃一晃,轻声道:“三千!”姑娘尚吃一惊,不大相信。彭珍道:“你不知道送礼的人有多少!不出高价,能中得了么?”姑娘尚在惊疑。彭珍一把搂住姑娘道:“我跟你说,主、同考六人,每人二百两,打通达鲁花赤和总管,用了两千。总共不就三千么?”两人入床欢乐,*既毕,彭珍沉睡。姑娘出来,将彭珍所言告诉邹路四人,四人方才知晓。大家各自回家。邹路才感到入仕无望,不免对家人说起此事。邹公一声苦笑道:“常言‘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贪官肆横,小人当道,你再有真本事,身上无钱无银,哪处腾达?”涵菱道:“家里尚拿不出三十两银子,三百两则要东拼西凑借来,如要弄出三千两,恐比登天还难。”邹路道:“银子是拿不出了。若只送个百把银子与他,那是肉包子打狗,有赔无偿的事,若要拿出千金,还不如把我头割了去卖。”涵菱问道:“哥哥下次是否还考呢?”邹路道:“我在想,难说下次换了试官,乃清廉正直的公仆,或行贿者比今年少,我倒还有可能中式。”涵菱道:“但愿如此了。”邹公道:“峰儿还是说得对,下次再试还是好的。且不用想别的,目今仍得用功读书,准备下回赴考。”邹路只得放下痛楚,收回旧心,权存胜信,仍埋头苦读。时隔三秋,邹路等人再去赴考。邹公与涵菱十里相送,愿他高中而归。如今邹路四人,比之三年前,那是沉稳许多。昔年是年少轻狂,历有挫败,则锐气不如,有些听天由命。诚望上天开眼,垂怜苦心之人。邹路照样应考,使出浑身解数,尽心尽力。实望试官青睐于文采,虽无银子,也可凭真才打动他们。考试既毕,邹路犹觉顺心,比上次要好,仍抱中式念头。不易等到榜出那日,邹路四人未及时观看,须等众生稀少之时,心中安静,再去看望。及考生纷纷归来,有人欢喜,有人悲伤。邹路四人去看榜文,红纸黑字,找来找去,分明没有四人名字。邹路犹觉天昏地暗,双腿发软,支撑不住,一不小心就要倒地。回去时,三人见他走路虚跌,不住扶将,才不易回至店家。四人返乡,无脸见亲人。邹路郁抑沉闷。邹公与涵菱早已知晓,只不声言,为邹路洗尘。邹路尚未流泪!膳间,邹路忽泣道:“我呕心沥血,苦中自勉,度年如日,读书五载,一心求中,不料一再落榜,绝我宦途,父母之仇无以得报,实为不肖子,无面目苟活于世,愧对已死爹娘,辜负公妹数年体贴!”涵菱道:“这不怪你呀!徐先生不是说你文章很好么?你尽心尽力了。只怪那些不长眼目、贪得无厌的狗官!”邹公大骂邹路:“你这又是说得什么话?中不了举便要去寻死么?如此你对得住你爹娘?对得住我们了?我早劝过你们,不要追报那神鬼不明的冤仇,我们一家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前世的罪孽,今世的报应。上天要我们受的罪!你若花尽心思去追报,只会受苦,不会如愿,目今你领教了罢?我说的话你也该信了罢?”一席话,说得邹路心中更痛,流泪不止。

邹路百般沮丧,此时夜暮,取来灯火,将所读之书一一烧化。邹公与涵菱见房内火光通红,门外观望,邹路正在焚书。邹公不免心疼道:“你中不了举,也不必与书过不去呀!”涵菱有心劝慰哥哥,又怕他耐不住性子大发脾气,也有一肚子忿恨,独自院中舞剑。

邹路读书无望,只与涵菱潜心习武,倒也安静,如今心无旁骛,仍似从前。人生失意之际,邹路难免时有夜出不归,与朋友厮混。近日异常行止,却让邹公与涵菱为其担心不已。一夜,邹公与涵菱正在家中,忽有位妇人跑至舍下。邹公认得是邻村的王氏,道:“王妹子么?夜来造访,可有何事?”王氏脸色烦愁,满腹牢骚道:“邹叔你得为我作主啊!”邹公甚惊疑问:“妹子有何难处?”王氏道:“都是你家峰儿,今日他喝醉了酒,同他几个狐朋狗友,打了我的山子。”邹公道:“会有此事?”王氏又道:“还会有假?打得我家山子头破血流,若不让人扯开,恐怕要让他们打死,把我唬怕了,不得以,来告诉你,可真凶啦!”邹公自骂:“这不争气的逆子!”王氏道:“若我家山子伤得重,一告上去,你家也没好果子吃。打死了人,那是偿命的事!不要以为凭着学了几下子功夫便能欺负人,人人若像你峰儿一般,天下可就不太平了。”邹公道:“妹子莫生气,峰儿打了你的山子,等他回来,我必教训他。你且在我家里等着,我们一起让他交待明白。”又命涵菱取来五个鸡蛋与王氏,为其子疗补伤体。王氏听邹公这般说,始觉心宽道:“这次倒不要紧,你见面叮嘱他几句也就是了,以后不要惹是生非。”说时,便要离去。涵菱将蛋交与王氏,王氏一再推却不过,拿着走了。邹公与涵菱等到半夜,才见邹路醉醺醺回来。邹公劈面就问邹路,今日做过何事,是否与人打架。邹路横竖就说没有。邹公知邹路瞒骗,不禁大发雷霆,痛骂不止,又说王氏刚来,告说了此事,又问邹路为何与山子打架。邹路只说几人犯起嘴皮子才打起架来。邹公仍不住嘴,羞得邹路言字难启。经涵菱劝息,方才罢休,大家各各入寝。

却说这杏花村尾,有家小酒店,地接数村门户,交通往来,甚是繁热。平常邹路几人总来此呼酒作饮。今日县夫人叶氏与其千金回乡祭祀亡亲,途由此处,正值邹路几人店中饮酒。几个血气青年见了一个大姑娘,焉不看了再看,呼了又呼?只听彭槐道:“乖乖,了不得,你道那是谁家女儿?正是县老爷的千金啦!”众人尚吃一惊,不敢冒失。邹路听说是县爷的千金,带几分醉意说醉话道:“那县爷算个什么狗官!只知道吃饭屙屎罢了,能做得来几件正经事?他女儿是金子、银子泡大的,还不是靠着大众的血汗?取用别人的膏脂?对他们有甚好敬畏的?我倒是小瞧他们!”一派酸话,说得王敏和彭嘉良发笑。彭槐道:“峰儿千万小声,莫让他们听去,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的!”邹路嘿嘿两声笑道:“不打紧,让他们听去也无妨,你们想不想找那姑娘玩玩?”彭嘉良笑道:“这可不是好开玩笑的,你有那样大的胆子?敢惹知县亲眷,算你是英雄好汉。”彭嘉良原是一场玩笑,不料邹路真的下桌向那娘俩走去,大喊:“好姑娘,陪公子喝喝酒,如何?”方才叶氏听得几人言语,本想回骂几句,又见邹路厚颜无耻的一人走来欲行无礼,大骂:“你这蛮贼,胆大包天,你知道我们是谁?你敢动我们一根毛发?”邹路将手一推,一把将叶氏推得老远,单臂便搂姑娘脖颈,要往店中走。吓得姑娘大声尖叫。彭嘉良几人见邹路闯了大祸,慌忙跑来将邹路拉开,王敏和彭槐不住好言安慰母子二人,护送去行。却说那娘俩回了家,觉得奇耻大辱,进门气冲冲的便告诉知县。知县大怒,决意给“逆民”一点颜色,当下派了几个差役,让叶氏领去杏花村抓人。差役见到邹路时,邹路仍半醉不醒,满嘴酒气。几人不费气力,将邹路押至县衙。知县当即判邹路三年牢刑。邹路被捕,让邹公、涵菱惊慌不已。此时嘉良三人找来,邹公问三人有何计策,三人也是着急,只听彭槐道:“欲想说动知县,救出邹兄弟,我想除了一人不能行事!”邹公问道:“何人?”彭槐道:“彭珍的父亲彭宾。”彭嘉良道:“正是,找彭宾才好。”邹公又问:“不知他是否会听我们的?”彭槐道:“你是长辈,与他相识也不浅,我和嘉良是他宗亲,又是他儿子同窗多年的学友,一起说情,或许他会帮助。他为你在知县面前说情,乃口舌之劳,无损其利。只是长辈须得事先准备情礼,让彭宾代送知县。”邹公道:“这样一个送礼,得花多少银子才好?”彭槐道:“不必很多,五十两也就够了。知县晓得你非大户人家,只让他知道你有这份情意罢了。”邹公道:“这五十两银子等我去借来。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彭家。”说罢,捉来两只鸡,一同涵菱、彭槐、彭嘉良、王敏往彭宾家。一路经过村舍,邹公左挪右借,总算凑齐了五十两,来到彭宾家,五人俱实告求彭宾。彭宾道:“我虽素与知县交好,但你峰儿那日太过无礼,叫他怎不动怒?就算我去了,恐怕也难以开脱。此乃颜面之事,最不宜了解的!”邹公一听,噗嗵跪地,不住央求。涵菱泣道:“峰哥他原来是很乖的,只是近来才变成这样。”彭宾将邹公扶起道:“我只说此事难办,也不是到了无可救药这种境地!我会带你们去见知县,难说他会网开一面!”彭槐道:“若邹兄弟那日没喝醉,也不至于闯下此祸。”彭宾道:“若峰儿真是喝醉了酒,这事倒好说些。只是一件,邹叔和邹小妹子必定要和我一起面见知县。”邹公急忙跪地叩谢。三人去了县衙,一番说情,知县终于答应宽恕邹路,免三年牢刑,代换三月。邹路出来,几番遭遇,更感世道苍凉,而报仇之心未止。对涵菱道:“如今我读书无成,却有满身武艺,我们不该呆在家里,当出外寻仇才是。”涵菱道:“我也想过出去,但若找不到高戚禧,莫非一辈子在外漂泊不成?”邹路道:“五年后我们回来。五年中找得到则罢,找不到那是上天不佑,我们也无话可说。”兄妹二人计议已定,便要告别邹公。邹公老泪纵横,只不说一言。兄妹二人咬着牙、狠了心而去。

邹路与涵菱北去,一面寻找,一面留意打听。每日粗味简宿,甚是艰苦。却说这日至一店家,吃用之时,忽觉银子不够,涵菱道:“如今银子不足,以后如何生计?须得从哪处弄些银子才好。”邹路疑虑一会道:“人生地弗熟的,哪处去弄银子?我项上的金锁倒能值几个钱,不如把它当了?”涵菱道:“当你的还不如当我的。”说时,便从颈上掏出金锁,交与邹路道:“你这就去当罢,我等你呢!”邹路将金锁递还涵菱,笑道:“还是当我的好。”便起身外出。涵菱一把拽住邹路,执意要当自己的。邹路无法,拿涵菱的金锁走了。路上邹路思忖:“妹妹和我从小就佩着这两挂金锁,乃父母生前为我打造的,*子一般的东西,怎肯轻易当掉?这金锁还是留着。要弄些银子,去人家口袋中摸几锭来便了。”主意已定,将金锁藏起,四处寻猎。这里涵菱店中等了好久,仍不见哥哥回来,心里着急,也往街上寻找邹路,找来找去,并不见半个踪影。那邹路已偷得几锭银子,正自欢喜,来到店中,也不见涵菱,问及旁人,皆不知晓,于是出街寻找涵菱。两兄妹你找我,我找你,往来店中几回,都没曾碰面过,及夜暮,邹路正在店中等候涵菱,忽然店中起火,将一家大酒店烧了个精光,人员嘈乱,整夜不散。

邹路因想:“妹妹找我至夜未归,莫非她迷了路,找不回原处?否则应还会来这边,与我会合。如此等她,也是白搭!”邹路又在观火人群中寻找一番,不见涵菱。此时困乏,便往附近找了一家简陋客栈,权且住下,打算天明后再回原处等待几日。这夜涵菱回到酒店,却见店里烧起熊熊大火,路上人山人海,也不见邹路回来,心中认定邹路外头出了事,伤心处不免失声痛哭,当夜便离开了失火酒店,独自一人旅行。涵菱仍从北而去,劳累时进了酒店,要了吃饮。心中正想如何找到高戚禧。只听旁边一桌三人谈话,恰巧说起高戚禧。不过说是他杀过什么人,为何要杀那些人,他武功如何,人品怎样,踪迹何处。涵菱倒暗暗吃惊,凭这口气,就知高戚禧如何难敌!涵菱正将几人话语细细听入耳,忽闻门外一声叫嚷,一衣着华丽之人进来,向一酒客招呼。那酒客见之,连连作揖问候。两人言谈,涵菱方知二人皆一方知县,此处相遇,幸逢叙情尔尔。吃喝之间,有说有笑。涵菱嫉火正旺,膳毕,走向所憎之贪官,各人就两耳刮。两知县莫名其妙的挨了巴掌,嗔望涵菱,又羞又恼,惊异不已。涵菱变本加厉,绣腿一扬,酒桌便翻,杯盘碎飞。两人颇是震撼,却不敢动犯涵菱。涵菱气恨已泄,只负傲而去。行往峨眉,找到高家庄。打听妥毕,仔细观高凉翼一家,似不见有武艺者,想是高戚禧不在。遂走入舍里,问道:“请问高戚禧在此么?”高凉翼道:“姑娘找他何事?如不说明白,恕不相告!”涵菱道:“我从江南赶来,他救我一家性命,是我大恩人,特意来致谢!父兄在后头,随后赶到。我先来打听。”高凉翼道:“如此说来,姑娘非要见他不可了!不知你愿在此等他,还是去找他?”涵菱道:“要等几个月么?我还是亲自去找他罢!”高凉翼因想:“仁儿在外面的事,我不太知晓,不知这位姑娘之言是真是假!仁儿是不是她恩人?难说她为报仇而来,我若实情相告,却对仁儿没好处。我还是将这姑娘骗住,等仁儿来见识她。”高凉翼道:“他只告诉过我定居剑门,至于详址,我也不太知晓。你是否去剑门找他呢?”涵菱因想:“高戚禧四海有名,如今隐居剑门,自然与世寡合,别人必不知晓他,我独身前去,地方之大,无从打听,恐难找到。不如权住此处,慢慢计较。”涵菱住了一段日子,盘算高戚禧快要回来,悄然而离,隐窥其中动静。高凉翼忽见涵菱不在,也是怪疑惊慌。不久高戚禧回来,高凉翼俱实相告高戚禧。高戚禧料定仇人上门,祸灾临身,便对高凉翼道:“不用怕。若那女子再来找你们,你只对她如实告诉我的住所,我会恭候她。她要找的人是我,有事我一人担当,与你们无干。”高凉翼道:“这对你岂不太危险了?”高戚禧摆手道:“干爹放心,我自有对付她的法子,否则她狗急跳墙,却对你们不利!”高戚禧住了几日,便离往剑阁。涵菱察见高戚禧动身启程,也尾随跟去。行了一程,高戚禧早知觉,于一空旷无人之处喊唤:“小姑娘,有事要找我高戚禧么?何不现身相见,就此了断呢?”涵菱闻听,久久不出。高戚禧长笑一声,只顾前驰。夜晚留宿,涵菱进房行刺,发了数镖。哪知高戚禧早有防范,被褥一掀,飞镖落地。涵菱紧刺几剑,皆未刺中。打斗一会,涵菱渐觉不敌,越窗而走。高戚禧也不去追,复上床入睡。涵菱一路跟随至剑阁,认清住所。

却说那日邹路原处等了几日,没有等到涵菱,心中灰凉,也独自往北而去,行至一密林,隐闻前方有杀斗之声,邹路颇感惊奇,潜行其处,但见三人和几匪徒打斗。路边几个行人,带着包物。原来是一伙匪徒打劫。让这三人撞遇,出手救解。但那三人身手不佳,似乎敌不住十数个土匪。行人也是不敢乱走,生怕受伤。邹路见势不妙,跳出丛木,相助三人。邹路拳脚颇精,不费工夫,就将众匪击散。大家才得以解脱。行人称谢离去。三人也是千恩万谢。几人各道姓名。原来是郑清辉与郑谷、郑保三人,三人离了家乡,游荡到此。邹路问道:“列位为何至此?”郑清辉道:“我是找舅舅来的。他在天柱山,我们正往那处。兄弟为何来此?”邹路道:“我是找仇人来的。原兄妹二人一起伴行,无奈因错失散,只得一人独行至此。不知三位兄弟曾见到一位风尘姑娘否?我妹青装两辫,佩长剑,很易辨认的。”三人皆摇头。清辉道:“难怪你有这么好的武艺,却是寻仇之人,你仇人姓甚名谁?说出来,或许我们认识他,也可帮你。”邹路思忖:“高戚禧声名显赫,我若说来,只怕这三位兄弟早认识,对他敬重得紧,他们岂会帮我?”便说道:“哦,我那仇人虽有武艺,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不足说出与大家听!”清辉道:“邹兄弟武艺胜得了他么?可要我们帮你什么?我们都是知恩图报的人。”邹路道:“纵使武艺不如,我也要去杀他。明杀不了便暗杀,只要能将他置于死地,怨不得不择手段!三位兄弟这般情义,在下先行谢过。以后要用得着三位兄弟的地方,在下定会开口请求。”清辉叹息一声道:“若我恩人高戚禧、高大侠在此就好了,将你冤仇诉与他听,求他帮你报仇,定不是难事。不管何人,他杀人是易如反掌。”邹路暗自吃惊。这三人果然与高戚禧相识,又有恩情,好在自己当先慎重思虑,没有说出实情!也想:“高戚禧虽是他恩人,却是我仇人,趁他们还不知道我的事,我该好好利用这三人,或许有益我的大仇。”邹路自笑一声道:“人人都说高戚禧行事多侠义。我看他是杀人狂,肆意胡为,他一定会遭报应的!”清辉道:“这你就不对了,高戚禧亲手救过我们,有过交情,还不知其人若何?非兄弟你所言。”邹路道:“恕我失言。听说高戚禧现在回老家了,不再行走江湖。你们可知否?”清辉道:“我也听说。只在家乡,我们与他有缘见过一面,以后并不曾相遇过,故一直无他消息。他的事迹,都是道听途说而已。”邹路有些失落,又问:“你找你舅舅何事?你舅舅在天柱山作甚?”清辉道:“不瞒兄弟,我舅舅在家乡打死了人,逃亡在外,如今在天柱山。我正想他,故一同二位友人寻去,顺便出来走走世界。舅舅信中说,他在外面结交了八位兄弟,一起奔向天柱山。天柱山的齐天派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他总算有个好靠山。”邹路听罢,因想:“他舅舅竟上了天柱山,这么大的一个帮派,普天之下,也寥寥无几!我若和这三人同去天柱山。和清辉的舅舅串熟,自然和他的八位兄弟串熟了,如他们得势,那我唤人杀高戚禧并非难事了!”又问道:“你舅舅可是学武的人?他们在天柱山混得怎样?”清辉道:“我舅舅武艺精深,他的八位兄弟,也个个武艺非凡。他们在天柱山已有几年,大都做了头目,小者卒长、总队,大者堂主、主事。”邹路不免欢喜,更觉复仇有望,交熟这些人后,就不怕大事不了!对清辉道:“你们去天柱山,我也去天柱山。和你们一起,依附你舅和他兄弟,是件好事!难说我的大仇要从这里报得。”清辉道:“兄弟说得极是。大家都是外出之人,本该相互照应。我原对你说过,我们是知恩图报的人,兄弟若有难处,只管对我开口,转诉知我舅,只要办得到的,他定会帮助。”邹路不住称谢,大家一同上路。

已天黑,几人来至一城镇。城口一家客栈,郑清辉指前方道:“前面一家客栈,我们也累了,就到那里住下罢!”几人进店,却见一个女人坐在店中,颇是*。清辉道:“这位大婶,这可是你家店么?我们要些饭菜吃用,还要几间房。”那女人只望了四人一眼,只顾嗑瓜子。邹路按捺不住,问道:“嘿,我们问你呢?做不做生意?如不做生意,你只吭个声,我们到别处去。何不说话?”那女人瓜壳一吐,呸一声道:“小子,刚才如何叫我?我比你们大多少?是被称做‘大婶’的?我有那么老么?”清辉听罢,歉道:“恕我失言,该唤‘大嫂’才对,大嫂的确不比我们大多少!”女人忽笑道:“这才对呀!你们要往何处去呀?哪里来的?”清辉道:“我们是从南方来的,往天柱山去。”女人道:“天柱山呐?远着呢。你们且等,我去弄饭菜来。”说着,笑如银铃,往里边去了。少时,饭菜已好,女人一一端来,道:“你们好好享用,里边有房,吃后就在这里过夜,我不会多收你们银子。”邹路又问:“店中只你一人?没有男人么?”女人见是邹路问话,忽厉嫌起来道:“什么混帐话!我这样一个漂亮女人,守得了如此有客缘的好店?又怎会没男人?难道在这里白白让人欺负去?”

停略一阵,柔和起来,转头对清辉三人道:“店中几个男人,我的老公,几个当仆的,都出去了,一些时候就会回来。”说罢,又坐一边嗑瓜子,安安静静。邹路不时瞥那女人,女人也就往四人中瞧上几眼。邹路见女人看来,慌将头低下,假装用心吃喝,心里总觉得这女人怪里怪气。女人见四人吃喝毕,起身领将各房。及女人离开,邹路来至郑清辉房中,悄声道:“郑兄弟,我总觉得这地方险怪,宿在此处,可否平安?”郑清辉问道:“有何怪处?”邹路道:“那女人本身就怪,我看她精神利索,非等闲妇人,倒像会武之人。况一个店家,只有女人,不见男人,如此还不怪么?”清辉道:“邹兄多虑了吧?”邹路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清辉道:“邹兄想如何?此正黑夜,莫非另投别处不成?”邹路叹息一声道:“罢了。兄弟千万将东西放好,晚上警觉一些便是!”清辉点头。邹路道:“我去郑谷、郑保跟前说一声。”说罢,又往郑谷、郑保那边去,一样叮嘱。邹路进房入睡,合眼想事。若往常,邹路睡前总想一阵子女人,自打调戏知县之女后,便对女人没好感,觉得女人不是好东西。如今一心想怎样报仇,怎样找到妹妹。一日劳累,不觉沉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声响搅醒。邹路大惊,黑暗之中,只见两人正从床头摸取包裹。房门敞开,原来两个盗贼早已开门进来。盗贼已拿到包裹,便往外奔。邹路截止,相互打斗。邹路身手虽佳,而两盗贼亦非等闲,未交几合,竟让两盗贼抽身逃走。邹路尚在急叹,忽听郑谷、郑保二人大声叫喊。邹路望向隔房,又见两盗贼出门而逃。两兄弟追到门外,见到邹路,道:“邹兄弟,我们遇上盗贼了,让他们拿着包物跑了。”邹路道:“我的包也被盗了。”三人只有惊慌。郑保道:“我们到清辉房中看看,不知他东西在否?或许也失窃了?”三人走到清辉房前,只见房门半开,也有盗贼来过,只是房中安静,清辉仍在沉睡。三人亮灯,唤醒郑清辉。清辉好不容易睁开眼,还是睡眼朦胧。邹路道:“郑兄弟,我们失窃了,看看你的东西在否?”清辉愣了半晌,始才惊醒,慌忙翻搜包物,果然不在。三人皆感蹊跷,这三路盗贼似乎出自一伙,且动作贯熟快便,更像熟习房中布置,早先知道私物。邹路道:“这定是那女人早先安排的,你们相信么?”大家细想,始感慌惧,大受蒙骗。一早起来,围坐酒桌边,等候女掌柜出来。足过了半时辰,才见女人懒懒起来,见到四人,故作娇媚道:“四位这么早就起了?”一面说,一面开门。郑清辉道:“掌柜,昨夜我们都失窃了,你没听见么?”女人惊呼一声道:“失窃?我没听见呀!”清辉道:“郑谷、郑保二位兄弟喊叫了半夜,你没听见么?”女人埋怨道:“嘿,我昨夜睡得死猪一般,实在没听见。若是听见,我定会起来帮你们喊抓贼。只怪我昨夜没早先告诉你们,我们这里呀,贼多着呢!你们的银子也被偷了吧?哎呀,你们没钱,怎付我的帐啊?这不苦了你们,又苦了我么?那帮兔崽子、乌龟王八,不得好死的……”女人喋喋不休,骂个不停。邹路打断道:“你店中的男人们昨夜没回来么?”女人忽停住,望着邹路,道:“男人?都回来了!他们还在睡,死猪一般。走了一日的路,做了一日的事,能不累么?你现在去喊他们,叫都叫不醒呢!”

郑谷问道:“敢问掌柜,他们何时回来?我想问问他们碰上大盗没有?”女人忽大笑道:“何时回来?小兄弟,我只记得我睡着了,他们敲响我的房门,我才开门。从我房间进来的。什么时候,我倒没留意。”又道:“小兄弟们,别怪我说话不客气。你们的东西被偷走,我也感到惋惜。你们既没钱,就不能在我店中又吃又喝了。昨夜的吃住钱也就免谈。你们还是走罢。人在外头是非多,以后千万要小心提防啊!”郑保道:“掌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还要在这里打听找找,报上官府。钱财之事,我们会想法子偿还与你。你不该忍心置人于死地嘛!”女人不屑道:“小兄弟,不是我说丧气话,你就是在这里打听寻找半年,也决计找不出的。报上官府也没用,一样查不出头绪。我说你们还是走罢。”女人嘴上说,埋头就做自己的事。邹路拍郑保手背道:“走罢。”郑保等人仍在迟疑。邹路催道:“走罢,走罢。”几人方才走开。及在途中,邹路道:“那家是黑店,乃昨夜投宿之误!”几人只有懊悔。心灰气丧地行了一程,邹路对三人道:“你们等着,不要乱走,我很快就回来。”清辉问道:“邹兄弟欲往何处?”邹路诡笑一声道:“找些银子来。”清辉看邹路远去,四周观望一阵,附近恰有一所青楼,顿生主意,对郑谷、郑保道:“我们去青楼里边弄些银子来。”郑谷问道:“怎个弄法?兄弟有甚高见,快讲来。”清辉道:“高见没有。只是两位兄弟有无这个胆?”郑谷道:“我跟兄弟这么多年,做过多少事?打过多少架?也不缺乏胆气。兄弟只管讲来,只要兄弟能做的,我二人必定跟着去做。”清辉道:“那好,我们去青楼里边抢些银子来,蒙着面,事后将人打晕,出来扯了面罩,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谁认得出我们?”二人听罢,说干就干,手一挥,就往里面跑。清辉推开一间房,将门关紧。里面睡了一男一女,清辉看准男的,一拳下去,打在头额上,客人顿时晕了。抽出短刀,往女人面前一晃,喝道:“不要作声,否则小命不保!”女人着吓,乖乖的不吭一声。往衣裳堆里一阵搜摸,得到几锭银子,急开门而出,扯了面罩,在大门口等候郑谷、郑保二人。郑谷还算顺利,也弄到银子。而郑保一进房,不及动手,里面两人早已叫喊起来,郑保*棍,照着男人后脑,将其击晕,复欲动手击女人,哪知女人是个烈货,未及郑保抽手,扑向郑保,往那手腕上咬,将棍咬落,又缠着郑保大喊大闹。叫声惊动青楼的打手,几打手便往这房跑来,将郑保拉出,不说一言,只顾乱打。郑保起先尚招架得住,而几个彪汉也是身手不俗的人,硬将郑保打下楼。清辉、郑谷二人急来救助。别的打手见这边闹事,一齐赶来,怒打三人。人家势壮力强,三人抵敌不住,只有挨打。此时邹路回来,路上不见三人,正自疑惑,又见一家门口闹事,且去看望。正是清辉三人,抱头蜷身,任由十几个人乱打。地上血迹斑斑。断碎的木板,横七竖八。如此恶打,好不惊心动魄!旁人见了,无不震慑。邹路愤恨不已,奋力救出三人。那些人也打够了,见邹路神勇,渐已缓手。邹路护住三人,将众人击退,喝道:“莫再动手!否则可出人命了。”

打手虽凶恶,但见邹路武艺不弱,竟且说出不顾死活的话,一时惊愕,无胆再战,乖乖地立一边。一将舍命,十将难敌。邹路终威慑住一伙打手,将三人拉出青楼。见三人伤得不轻,险些丧命,探听得缘故,又惊又怜道:“三位兄弟何愚之极也!偏逢我不在时,到那些地方去惹是非?他们都是没良心的势利人,惹得起么?”邹路截住一位老者,问道:“敢问前辈!这城里哪处有大夫?”老者望了邹路一眼,又瞧向负伤三人,问道:“你们都是外地人吧?”邹路道:“我们都是外来的,不明此处风俗,还望前辈指教!”老者道:“刚才我都看见了。你们也怪可怜的,真不该得罪他们。小兄弟,我告诉你,这地方叫‘雄鬼镇’,这镇中人大多是会有武艺的厉害人,从古到今,这地方的人都喜欢武艺,彼此传教、较量亦是风情。凡外地来的,与此处人交道必谦恭谨让,日子一久,这里人才会善待于你。千万不要与这里人过不去,否则他们和你较量到底。这地方多有不务正业之户,坑害外人是繁繁常情。故外人到此,定要提防一万个心,以免上当受骗,外人又称此处谓‘镇鬼雄’,意思是对付这里人,比鬼王还难。如今这三位兄弟让他们所伤,须得找一家大夫。我认得一个人,若带你们去,其必用心治疗!却不知你们信得过我否?”邹路笑道:“听老人家一番言语,想必是慈善之人,又岂会像小人一般害弄我等?只管带我们去便了。”老者笑道:“小兄弟真是有见识的人!来日前程不浅呐!”邹路道:“不敢。还得多谢前辈关照!请。”老者还礼道:“请。”老者前方引路,四人一路随去。邹路问道:“前辈可是此处人么?”老者道:“我是城外人,在此镇不远处,常会来这里走走。”少时,来至一大夫家舍。经老者讲述,大夫果然为三人仔细医治。事毕,邹路付钱道别,离往天柱山。四人银子短缺,时有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走走停停,找找小活,凑凑钱财,以备再上路。如此磨难,郑清辉三人尚初次体验,常唉声叹气,而邹路不住言语安慰,将三人稳住,但心中无比苦楚。于他而言,一次磨难,更是一次失望,如今他分明感到很累,已怨恨这世界。四人疲惫不堪,赶路之时,忽见一马篷车从后赶来,邹路不禁大喜,拉三人直追,就往车上跳。三人见他跳上车,也都明白,一个个往上跳。虽摇摆颠簸,但不比行路劳累。四人总算走运,随马车来至天柱山,见到清辉的舅舅易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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