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雨浣孤蓬(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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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衣少年的手里似乎正举着一大片刚采摘下来的荷叶作伞避雨,却没有半分窘意。一双浑圆的眼睛流动着悲天悯人的神色,神态间带着这个年纪罕有的温和仁厚的气度。与那无比凶恶,动辄喊杀的大胡子浑然不似一路人。

与此同时,大胡子也上上下下审视了姜庭芝一番,浑身都是泥污,面上犹带着些许凄惶的神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他们,额头上缠的细布,更令整个人添了几分痴憨。

大胡子冷哼着别过头,毫不客气的评价了一句,“原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杀了你,也只怕被人耻笑。”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换了任何人都应该暗舒一口气,但他偏偏才受了那般近乎致命的打击,再听大胡子如此不屑与轻视的语气,立时恼羞成怒,“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有什么好耻笑的,难道书生不算个人?”

大胡子斜睨他一眼,嘿地一笑,“臭小子,放过你了还在那里唧唧歪歪,莫非你真不怕死?”

姜庭芝挺直了胸膛,捏紧双拳,从未那么大声的,近乎失态的嘶喊出来,“死又怎么样?我不怕!你可以杀我,但你不可以笑我!”

大胡子愣了一下,接着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拖离了地面几寸,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你这痴小子,真的不怕死?”

连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也这样瞧不起他,他忿然的垂下眼睫,哀怨连绵的风号雨泣里仿佛混含着雅如道别的话声,恍惚间似乎再一次听见她要他“放手”,于是他缓缓松开拼命捏紧的拳头,掌中空无一物,只觉透彻心扉的冰凉,渗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来啊,还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从此只能这般痛苦的活下去,一个人与无所期待的未来相伴,死又有什么可怕?

“居然一心求死!好,好啊!”大胡子却蓦然松开了手,迎着风雨仰天大笑,豪迈的笑声听起来却含着几分悲凉。

笑了两声,大胡子“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手里的长剑也跌落到了地上。

大胡子胸前的衣襟瞬时铺满血污,成片的暗黑色血液如同四溅开来的墨汁,大胡子却好像感觉不到半分痛苦,仍在张嘴大笑。

“齐叔叔!”翡衣少年发出一声惊呼,丢开遮蔽风雨的荷叶,慌忙奔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大胡子,“齐叔叔,你中毒了?!”

翡衣少年搀扶着站立不稳的大胡子坐下,虽然大雨转瞬就把大胡子唇边的污血涤尽,但整张脸已明显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乌黑之色,一眼就能看出是中毒的迹象。

“齐叔叔,我立刻去找大夫给你解毒!”

大胡子迟缓地摆了摆手,脸上仍是带着笑,却笑得格外难看,“公子,我中的是焰雪红歃…这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就是天神也救不了我…”

焰雪红歃,乃是雍都皇城机要四府之一的凌光堂所研制出的奇毒,问世百多年来,常为刑部大牢用来逼供和惩治凶顽要犯的特殊手段。一旦中了此毒,前三日如烈焰焚身,后三日如冰雪覆体,苦不堪言,不得一丝喘息,常人根本无法捱过这六天的煎熬,不是俯首认罪,就是自尽而亡,以求解脱。不过,只要在六日以内及时服下解药,尚能活命;等到了第七日,人的身体已至极限,焰雪尽融,所有痛苦消失,这时候无论如何也必死无疑。死前五脏俱碎,七窍流血,最后整个身躯化为一滩污血,惨不忍睹。

想起《**宝鉴》中的记载,姜庭芝惊惑的重新审视着大胡子和翡衣少年,更加摸不清这两个人到底是何身份,是正是邪。

裴衣少年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低声呜咽,“齐叔叔,这几日数次见你暗暗咬紧牙关,原本以为你只是因为箭疮疼痛难忍,根本没有料到他们竟在箭头淬了毒!你该是怎么捱过连日生不如死的折磨?你这样誓死护我,我…我实在难以为报!”

说着便要对大胡子致礼,无比虚弱的大胡子赶忙伸手托住翡衣少年的胳膊,“公子,万万不可!你是主,我是仆,我能为公子而死,死得其所,公子不必为我伤心!”

大胡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用尽力气朝姜庭芝喊了一声,“不怕死的小子,你过来!”

眼看这大胡子只剩下了半口气,姜庭芝对大胡子的怒气不由烟消云散,反而很是钦佩大胡子舍生忘死的满腔忠勇,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一身硬骨头,如此铁质傲骨的人又岂会是凶徒呢?

他心想着,疾步走到大胡子身旁,蹲下身去,语气也变得有些恭谨和肃穆,“义士,请讲。”

大胡子一听“义士”二字,因中毒而黑紫的脸上露出一缕欣慰的笑意,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小兄弟,你听我说…我家主人是个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可是他数日前被奸人的诡计所害,饮恨身亡。我和同伴拼了命才救下公子逃出,仇人紧跟在后一路追杀,活着的只剩下我和公子二人,但他们还不肯罢休,定要将主人的血脉赶尽杀绝…可我很快就要死在这里,再也无法继续保护公子了…”

“普天之下,唯有黄霄将军能护得我家公子的周全。”说到这里,大胡子口中又喷出一口血来,却只管死死地攫住了姜庭芝的手,“你既不怕死,能不能答应我,替我把公子护送到黄霄将军驾前?”

“这…我、我不是不愿答应,”恐怕大胡子已有些神智不清,姜庭芝慌忙推辞,“可是你也看见了,我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怎么能保护他?只怕你所托非人…”

“我齐山是粗人不会说话,先前多有得罪,请你不要见怪…”大胡子的语气突然比先前温和了许多,抬眼定定凝注着姜庭芝,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虽然是个读书人,但你不畏生死,绝不是一般的懦弱书生。公子孤身上路太过凶险,若能多一人保护他,他活下来的希望就多一分。小兄弟,齐某求你,替我护送公子…”

想不到这大胡子临终之时,还全副心思担忧着翡衣少年的安危,姜庭芝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热意,慨然而庄重的点了一下头,“齐英雄实乃是难得的忠义之士,让我好生敬重…既然你诚心相求,我答应你,不管多危险,都会将这位公子送去黄霄将军跟前。”

“你答应了?”大胡子闻言,反而将他的手越抓越紧,宛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一根误以为能够救命的稻草,竭力想要把脸凑到了他的面前,“我要你发誓,你会用你的命来保护公子!”

大胡子宛然把浑身仅剩的力气都聚在了这只手上,姜庭芝的手骨几乎被他捏碎,痛得差点背过气去,不禁失声,“我、我发誓!…我发誓!用我的命保护他!”

手上的劲道一下子松开了,大胡子眼底的光也一瞬间暗了下去,“多谢小兄弟,你要记得…”

这时,天上白光一闪,轰地响起一声惊雷,寒雨中的三个人全都浑身一震。

雷声响过,姜庭芝再抬眼看向大胡子,大胡子瞪着眼睛,也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微张的嘴巴宛然还有话要说,却僵住全然不动,从他的口中,眼角,鼻孔,耳后开始不断往外溢出乌黑的毒血。

迟疑的伸出双指探了探大胡子的鼻息,姜庭芝呆了一下,惊骇得倒退了两步,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这样死在眼前!他不忍再看,悲哀的闭起了眼睛。

翡衣少年抱起大胡子的尸首,无声的流着眼泪,用发颤的手掌覆住大胡子的眼睛,不住的大雨却也模糊了他眼前的所有视线。

悲泣了片刻,翡衣少年转头看向姜庭芝,哽咽着说,“大哥哥,你不必将刚才所发的誓言放在心上,那是齐叔叔逼你的,并不算数。想要杀我的人权势滔天,各州官府都会听命于他,跟着我,随时可能会丢了性命。前路九死一生,我一个人走下去便是,没有必要再多搭上一条人命。”

姜庭芝听完翡衣少年的话,吃惊的注视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翡衣少年半晌,才定下神来。想不到达成这个誓言,竟比想象中凶险了百倍。

他沉默了一下,郑重的摇了摇头,“公子,人若无信,何以为人?尽管我是迫于无奈才立誓,但我既然发了誓,就决不会食言。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个好人,绝不应该让任何一个好人独自面对这世间的凶险。我答应过用命来保护你,从现在开始,我的这条命就是你的,不管前路有多可怕,我都会护送你到黄霄将军的身边。”

翡衣少年一怔,涩声道,“大哥哥,我并非有意掩瞒身份,只是…只是…倘若我能活下去,必会好好报答你…”

说完,翡衣少年含泪回过头,发现连大胡子尸身化成的血水都已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一时悲愤至极,忍不住跪倒在风雨中,仰头大喊,“父亲!齐叔叔!所有为我而死的人…我一定会活下去!终有一日,我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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